但这一切会慢慢改变,随着时间流逝――文明的发展是一个逐渐从禁锢和樊篱中脱离的过程,更加广阔的视野,更加宽容的心胸,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最终到达真理那似乎永无止境的顶端。
诺丹大概明白了代书人之前拒绝的原因――那些书。在这个社会中,代书人虽然社会地位低微,但却是一群博学的人。他们为教堂抄写《神圣言经》――这是除了魔法书之外唯一被世人或教会承认的可以流通的书籍。当然,从中他们会学到高深的学问,另外,在店铺中经常会出现一些穷困潦倒的文人或魔法师,他们的目的是向店铺典当书或一时用不着的书,这样,逐渐的,这些狭窄的小屋就成了民间书籍流通的场所,许多著名的神学者和魔法师也经常来这儿串串,看能否淘到一些流落已久的秘本。
在这样一个地方,热爱书籍的代书人自然不愿放弃这些在民间流通的书籍。诺丹让这位代书人继续经营店铺生意,但只要诺丹需要时,代书人就必须放下手中一切的活儿,跑到城堡去――这听起来很麻烦,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还没有电报或电话这类东西,却有极其稀有的幻兽传信系统。而诺丹不让代书人住进城堡的原因就在于他自己也舍不得那些民间的书籍――里面很可能在什么时候蹦出一本让诺丹为之震惊的书本:在早期三神教还未统治杰米利亚大陆时,当大陆上的人们还在为另一些被现在的神职人员斥为“伪神”进行祭祀活动的时候,三神教最早的《神圣言经》就曾以见不得光的手抄本的形式在代书人的店铺中传播着,直到在一次世界范围内的神魔大战中,这个从角落里突然蹿出的宗教引领一批不惧怕死亡的传教士们与恶魔进行了殊死斗争,最终取得胜利,自从那时起,三神教便成了大陆上所有国家的国教,一直统治至今仍不见衰落之色。
当然,以上纯粹为某无聊人士在翻阅了为数不多的《神圣言经》后得出的关于三神教创立并立足的过程。不过,仅凭着这一点就让诺丹将资料的收集的重心之一放在了这些遍布全城大街小巷的代书人店铺中――代书人店铺间经常会有交流,以此为基础,这简直就是一个巨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报网络。想像一下,这些人天天抄写着从平民到主教的文书,从中自然可以获知大量的信息,而居于底层,与那些被宗教禁锢所压迫的有志者或多或少都有接触――别误会,某人并不是想借此造反,只是他认为要寻找毛球那个越发遥远的家以及破解密码甚至是掌握局势都大有益。
因此,诺丹向熟知平民生活的猎手打听“是否有一个知晓博学的学者,但却不是神职人员或魔法师这样的人”时,拿着一把园丁剪对着城堡墙壁上四处乱爬的长藤发呆的猎手在想了好半天后,告诉了诺丹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群人存在着。
诺丹的脑子在不断盘旋着――一团乱麻的密码让他的心情愈发焦躁,而模糊不清的时局则让他感到自己正坐在一条随时会翻掉的船上。
虽然眼前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做着和平常一样的事,一样的太平,但他很清楚在一些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些人正一边打着牌喝着酒,看着角斗场上精彩的表演,一边游戏般地随意地将某部份人划到“死亡”的区域里去。
“男爵,再过去就是平民区的教堂了,要进去看看吗?是个很有名的教堂。”猎手虽然这样说,可他已经准备好接到一个否定的指令后调头走开,没想却出乎意料地听到某人极有兴趣的声音:
“能顺带告诉我一些有关于这教堂的历史吗?”
“当然……”猎手和同样感到诧异的阿尔瓦对视一眼便跟着诺丹轻快的步伐向一条小巷尽头的开阔地走去。
在那块开阔地中,安静地坐落着一所教堂。
甫一走进这块开阔地,原本曲折如迷宫般的小巷所带来的逼仄感一下子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开阔地带来的广阔感,让走进这个地方的每一个人都在一瞬间被一种来自周围环境的静谧感吞没了。在这里,一切世俗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诺丹脚踏由鹅卵石铺砌而成的小道向眼前似乎存在于永恒中的教堂走去。每向教堂逼近一步,那纯粹由灰色石墙和绿色长青藤组成的教堂散发出神圣之感就愈发的明显,在这里,诺丹又一次看到了这由简朴构成的神圣,由苍老造就的敬畏。不高的教堂如同一株经历了千年几雨的老树般矗立在这片空地的中央,四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如古树的根径般深入将它包围起来的丛丛巷陌中。小路间,看似随意生长的草丛点缀着朵朵黄白的小花稚嫩地在风中招展着。一老一幼,一高一矮,一静一动,全在金色的阳光下缓缓吐露着强大的生命力。
“这是圣卡瑟琳修道院,据《神圣言经》记载,这是王都城最为古老的三神教教堂之一,据今约有八百年的历史。”远远的,教堂中传出的祈祷声便进入了诺丹的耳中,阿尔瓦乘机向诺丹介绍这座教堂的历史:“八百年前,贵族出身的圣卡瑟琳由于公开宣讲圣教教义而被当权的异教徒的军队追至这里,当时这里只有一块空地,荒草遍岗。异教徒绝不肯放过她――在此之前,她已经将异教徒们派去的几十名德高望重的人们从异教邪恶黑暗的锁链中解开,让他们领悟了三神的福音,皈依了圣教,所以,异教徒们视她为眼中钉,在他们眼里,她是那么地叛逆,却又让他们从心底里感到害怕,因为圣卡瑟琳这位原本的异教徒从神的诣意中领悟到了世间真正的真理,她决定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她那高贵而圣洁的生命,她决心要让世人告别黑暗,走向光明。”阿尔瓦的步子停了下来,他抬头以崇敬的目光仰视着这幢并不高的教堂:“最后,她身中数箭倒在了血泊中,面对着苍天,孤独地在这片荒草丛生的地方死去。”
阿尔瓦沉重地闭上了眼睛,嘴中发出一阵祈祷声,在此时,诺丹才真正感觉到这祈祷声中的份量。
“她死时多大?”诺丹出声问道。
“二十岁,正是女子最美丽的时节。”站立一旁的猎手脱下了头顶宽沿大帽,低头和阿尔瓦一同祈祷着。
“后来,圣教的教徒们找到她倒下的这片山冈时,她的遗体却不翼而飞,异教徒们说被狼吃掉了,但那里竟连一滴血迹都找不到――她化为一股圣光,永远地升入神所居住的地方,就像三圣人那样。人们便在这里建起了这座教堂,取名为圣卡瑟琳教堂。”阿尔瓦扪着胸向面前的教堂深深一礼,诺丹则仔细注视着这座教堂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风化的棱角,都向他传递出这样一个信息:
又一座纪念碑,人类文明进程中又一个惊心的脚印。
诺丹抬脚踏上教堂那敞开的大门前被岁月磨得圆滑的石阶,教堂内简朴而精致的装饰立刻落入他的眼中。简朴在于不加修饰的原石地面,石砖中天然的灰白纹仿佛鱼一般在由高墙上方狭小的窗子落进的阳光中游移着,四墙仅以石雕的火把般的灯具作为装饰,没有靠背的长条椅布满伤痕,却仍旧承载着信仰,正对大门的圣坛上白色的三神圣像雕工十分粗糙,却散发出一种源于粗粝和原始的威严。三人轻轻地从堂边的窄道向堂中走去――前排的几条长椅上,一群穿黑灰粗布斗篷的人正虔诚地埋头颂经,圣坛前,身着火红长袍的牧师也和那群人一起低声唱颂经文。就在这时,诺丹的目光扫过三神像,之后便离不开了――那白色的三神像下竟然多出了一个普通教堂没有的雕塑,最令诺丹感到惊讶的是,那尊雕塑的主角竟是一名女子,一个斜斜地坐在圣坛上三神脚边,头顶花环,手执经书的少女。
“圣卡瑟琳的塑像。”阿尔瓦似乎觉察到了诺丹的惊讶,在一旁解释道:“教会认为这座雕塑缺少应有严肃感和圣洁感,而且不应该将它置于圣坛旁――在别的教堂有比这尊更好的塑像。”
“你认为呢――这尊塑像如何?”诺丹悠悠地问,眼睛仍旧盯着这尊少女像。
“我……”
“属于你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不是教会的想法。”诺丹将目光转向身旁的金发男子。
“……我认为……她是美丽的……”阿尔瓦支支吾吾地说着:“很活泼,很生动……”
“很真实。”诺丹接过话头,他又看向那位坐在圣坛旁的少女――与其说美丽,不如说纯真,与其说圣洁,不如说美好,多么美好!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略带俏皮的姿态,与血腥杀戮还有专制之类的词一点都联系不上,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活力和希望还有静谧,在诺丹看来,这座教堂的修建者始终就没把三神放在主角的地位,主角是这位少女,否则从天窗透下的迷幻般的光芒又怎会全投到了她的身上。
她仍旧活着。
待诺丹三人从教堂里走出时已是一个小时,在其间,某人似真亦假地坐在长条椅上祈祷了一番,接着便与祈祷完后离开教堂的人们一起走出了这座纪念堂。这间教堂对周围小巷中的居民来说就是一片圣地――从出生后一星期起,每一个人会在此接受洗礼,儿童时期会在此听神父讲授《神圣言经》,生病时会到此请神父施展神圣魔法消除病痛,在重大节日中这里又是人们的聚会场所,而在结婚时,新人会携手来到这里接受人们的祝福和取得神的证明,最后,人们都希望和祖先一起葬进这座教堂的地底。从生到死,教堂见证了一切,也承载了一切。
诺丹三人又沿原路回到小巷中去,正当三人还未从教堂中那平静祥和的气氛中缓过神儿来时,一个不太应时的场景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他们看见了一群人正气势汹汹地从巷子的一头冲过来,其间有举着打铁锤的铁匠,也有提着滴水的衣服的女人。
“这……怎么……”出现在诺丹脑海里的第一念头就是跑――他已经开始为之前撒的几个谎而后悔。另外两人则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离己不到五十米的人群――他们则在努力判断着这些人的究竟是冲着什么而来。最后,还是经常与平民通气儿的猎手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哈哈一笑,伸手将身旁呆若木鸡的两人推向街道两旁:“别紧张,小事而已!看那堆人的前面!”顺着猎手的手指的方向,诺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灰乎乎的正在快速移动的东西:
一个小男孩儿。
就在这时,那男孩儿突然改直奔为斜撞,这一撞,很不巧地便与某个正伸长了脖子看得津津有味的人撞到了一起,事情发生的突然及迅速让猎手和阿尔瓦大骂自己是“笨蛋”――如果那男孩儿是杀手或者什么的人,那他们两人都会为了这个常识性错误或不应该出现的疏忽而丢掉积攒了多年的名誉甚或是小命。
就在两人像被开水烫了的鱼虾般跳到诺丹身边准备用剑或拳头弄开那个男孩儿时,一件更为恐怖的事发生了――这几乎可以被称之为“人力所不能阻挡的事件”发生了:跟着那个男孩儿的几十个人――也许有几百个也说不定,一齐硬生生地扑了过来,顿时,小巷里就像被放进了蒸笼里那般热腾起来,两旁肮脏的楼房中的人们都把脑袋伸了出来,不论是年愈八十的老翁还是娇媚可人的年轻女人都异口同声地用难以想象的粗俗嗓音嚷道:
“打死那个小偷!恶贼!”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但毫无疑问地是――某人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