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小羊跟我住同一家旅馆,走到那家旅馆附近,她却说:“再见吧。”
在此之前,我还在考虑怎样摆脱她呢,当她主动提出分手的时候,我反而有些吃惊,同时也有一丝淡淡的哀伤。这次会见实在太失败了,总共加起来,没说上十句话,在根本没有进入角色的时候,就要分手了?
“你住哪里?”我问。
“我这就回家了啊。”
“那好吧,”我迟疑着说,“我们再不见面了?”
“你认为有意义吗?”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说,那你就走吧。
这里没有出租车停车点,要拐过一个弯道才能搭车。我打算送她一程。
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不必了,”她说,之后转身而去。她颀长的身影在朦胧的霓虹灯下像孤独迷茫的梦幻。
我对她的背影产生了异乎寻常的依恋之情,因此,当她头也不回地转过一道街口之后,我痛心地对自己说:她再一次抛弃了我。
回到旅馆,我砰地将门闭上,往床上一倒就肆无忌惮地喘大气。七年了!在这七年之中,有四年时间我过着荒原狼一样的生活,三年时间跟一个好女人在一起。这个好女人就是我妻子。我以为烙进灵魂里的寂寞和妻子的温存抚爱已经医好了我的创伤,谁知小羊淡淡几句话和一个背影,就再次把我置于她的股掌之中。
明天必须回去了。
我拿出那本小说,充满悲伤地读起来。这是妻子的一个好友写的一本小书,讲的是一个名叫青的孤独女人,夜半时分突然看见另一个女人在她的卧室里徘徊,她的尖叫声还没发出来,那女人就不见了,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第二天夜里,那女人再次出现;她虽然藏在黑暗的深处,脚步声却清晰可闻。青摒住呼吸,浑身毛骨悚然,等待着那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走到窗边的光亮处,好认出她的真面目。她顺从了青的意愿,双手紧贴裤缝踱到一轮惨淡的光环之下。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青终于认出来了:那不是三个月前投水自尽的女人吗?青没有叫,而是放声大笑,起舞而歌。她疯了……作者自始至终没有交代青跟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对那女人为什么在投水自尽数月之后把自己的幽灵流放到青的卧室里,也写得闪烁其词,可我总觉得,这个故事与我有关,它锐利地切入到了我的生活之中。
房间的电话突然炸响。
我双眼发直地盯着那一滩鲜血似的电话机,响了四五声之后,才挪过去接听。
“华强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
“对,我是华强。”
“你怎么啦,听起来像被人掐住喉咙一样?”
“嗯……没事……你是……”
“哟,你还不错嘛,分开一会儿就听不出我的声音了。赶快上513来!”
放下电话,我大汗淋漓。小羊又倒回来了,就住在我的楼上。我真不愿去见她,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我走进513,小羊把门闭上之后,才感到些许安然。
她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且换了一套洁白的无袖连衣裙。她站在屋子中央,对着我笑。她的脸格外明亮,仿佛吸尽了白昼所有的阳光,来照亮这夜的城市。我从她的脸上,看出了自己的卑微和萎琐,显得无所适从。
“我更喜欢你现在这样子,”她说,言毕一阵脆笑,像跳高运动员采用背跃式翻过看不见的横杆,仰展到床上去了。宽大的席梦思把她颠簸几下,才让她安静下来。她发出一声含义模糊的叹息。
我在她床头的木沙发上坐下了。
“不上来?”她侧脸看着我,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挑衅。
我想起她在电话上对我的侮辱,说我跟她见面,不过是想干“那事”,自尊心猛然抬头,情不自禁地将头一昂:不了。
她看我一眼,那眼神与在鼠疫渡假村看我时丝毫不爽。“华强,你怎么还是这样?想上来就上来吧,我并不要你负责任。”
我心一横上去了,不带色欲地与她平躺着。我闻到了她头发里醉人的柠檬香味。
几分钟过去,她说华强,把我拿去吧,不然,我就要赶你走了。
我一动不动,双手作枕,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心里涌起一股悲壮情怀。
“你不要我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凄厉的哀求,与方才判若两人。
我的喉节处莫名其妙地哽咽了一下。
“把我拿去吧……”
我依然没有动。
“滚出去!”她突然暴烈地大叫一声。
我知道这一声喝斥迟早要来,正求之不得哩!我翻身而起,毫不犹豫地下了楼。
下楼之后,我耳朵里回旋着一种奇怪的哭泣声,这哭泣声像在地窖里埋了数百年,终于冲破黑土,丝丝缕缕地浸出来。我认定这是小羊在哭。我跟小羊恋爱的时候,有无数次分手,然而,我一离开她百米之外,就会听到让人肌骨生寒的哭泣,于是,我又返过身去,与她重归于好……这一段结结巴巴的生活,已经不是我的记忆,而是构成了我的体质和神经。我在屋子里疯狗似的窜来窜去,好几次都差点把额头撞到了墙壁上。
楼下不远处是一个歌舞厅,杂乱的歌声顽强地透过隔音玻璃传过来,更像是哭泣的合唱。
二十分钟之后,我终于再次出门。
当我走进小羊的房间,发现她正独自饮酒。茶几上放着一瓶公斤装的白兰地,她已经喝去五分之一了,脸红得要浸出血来。
我走到她面前,抓起酒瓶,冲进卫生间,把那散发着异香的液体倾进了马桶。
“伪君子!”当我走到小羊对面坐下,她咬牙切齿地说。她紧紧地握着杯子,像随时准备扔到我头上。
我一边提防着,一边
冷冷地说:小羊,你知道时间对一个人是要起作用的……七年时间,实在不短,我再不是以前的华强了。
“对你来说,七年或许太长,可是对我而言,就好像只过了一个小时,你明白吗?”
如果你知道了我们过去生活的全部,就会明白这个女人说出的话多么无聊。
我面对她流出来的泪水,沉默不语。
“为什么不说话?七年过去了,还是拿老办法来对付我?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无话可说!
小羊的手指紧了紧杯身,瘦削的指头钢丝一样把杯子缠住了。
啪!
她把杯子扔到了地上,碎裂的玻璃渣荡漾开来,像被石子击碎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