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除了去酒楼饭馆满足肠胃的需求,整个白天几乎都是在鼠疫渡假村度过的。我和小羊都不喜欢在渡假村里吃饭,这里长年住着来自欧美的高壮男女,饮食多为西餐。
白天的鼠疫渡假村与晚上迥然有别,老鼠结婚的壁画显得黯淡无光,人造湖在明媚的阳光底下像一个泪点。我们始终没有看到老鼠咬死猫的场面,当然我早没有这方面的兴致,小羊也没要求。我们一来,就坐到藤蔓交错的走廊之下,亲密地搂抱在一起,说些谈恋爱的人都说的情话。这些话,放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上,就如花落闲潭一样自然,可是,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浪漫的季节已经被时光没收,更何况,我跟小羊分手已长达七年,再说那些话已经很不习惯了。小羊却不,她像小鸟一样停靠在我的肩头上,安全恬静地梳理着自己被风吹乱被雨淋湿的羽毛。我成了她的大树,成了她的窝。她的情话是她子宫深处发出的颤音,温突突的,带着柔韧的力度。
七年的光阴,竟然没在她心里形成距离,实在让我匪夷所思。
晚上,除了去旅馆里的歌舞厅唱歌跳舞,主要是进咖啡屋、茶坊、音乐吧,进音乐吧的时候,附带喝一点洋酒。我这才发现,小羊的酒量是很大的,她以前滴酒不沾,现在几乎成了一个女酒鬼。
有一次,服务生刚刚把两杯昂贵的咖啡送来,小羊突然问我:“还记得我俩第一次进咖啡屋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不过那是一次让人羞愧的记忆。
我跟小羊是在火车上认识的。也就是说,我们恋爱的起点是在路上,扎不下根。跟我恋爱之后,小羊无心念书,把绝大部分精力,都用来给我写情书,成绩直线下滑。没有人能劝阻她,直到被她恨铁不成钢的父母赶出了家门。这正是小羊所需要的,她彻底离开州城,到了我居住的城市,跟我一起,偷偷摸摸地过起了小情人的生活。
说起我俩第一次进咖啡屋,那时候,我身上只有三十块钱(这是我所有的资产),我带着小羊走进一处烛光摇曳的迷宫,喊道:“来两杯咖啡。”侍者立即送来了,说这咖啡的名字叫“维纳斯的梦”。这名字真好听,我俩在一片融化的温馨之中把维纳斯的梦喝了下去。谁知事后结帐,每个梦十六元,共三十二元,我把所有的资产付出去,也还差两元。小羊比我还穷,她分文不名。我俩的生计全靠我在一家杂货店里做小工维持——我父亲也提供一点生活费,可那只是个名份,少得难以启齿,小羊则躲在我们简陋破败的租房里,专心致致地当她的小女人。服务生一眼就看出了我们的穷相,请示经理,是不是扣下我们的一件衣服抵债。经理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走过来,上上下下地看了我两眼,又上上下下地看了小羊两眼,大度地说:算了吧,不过就两元钱嘛!我跟小羊走出来,立即放声大吵。我们将有好几天时间找不到饭吃,我们都从那经理的目光中读到了施舍和鄙夷,更何况经理比小羊漂亮,那一双动人的大眼睛轻轻一闪,烛光也羞愧得摇曳不定——还有她脖子上那副粗大的项链,狗链子似的富贵逼人!……
“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小羊幽幽地说。她的每一根发丝里都透露出伤感。
不是很好吗?我说,漂泊不定的贫穷生活毕竟是人生的缺陷。
“不,”小羊反驳道,“你尽可以这么认为,因为你已经被你的妻子养在笼子里了……但对我而言,那才是真正的生活。”
我不知说什么好。
“那样的日子……”小羊又说,“可是,在这之前,我是抱着希望的。”
她望着我,目光里闪着火星。
这是一家设计别致的咖啡屋,每一个包间里,中部挖空,桌子放在坑里,桌面与栗木地板齐平,凳子也设在坑里,很矮,坐上去,只有一颗头高出地面。如此一来,我们的整个视野,都集中在对方脸上了。她的目光格外灼人,但我不能退缩,我只能迎上去。我说:“不谈这些好吗?”
她的神情一黯,有了发作的迹象。
好在服务生及时敲门,送来一包“白玫瑰”瓜子。
小羊摸出五十元小费递给了服务生。
服务生连连称谢,并含糊其词地说:你们好好玩,不会有事的。
可是,我们都没了情绪,“白玫瑰”封也没开,就离开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小羊哪来那么多钱呢?几天来,所有的消费都是她埋单,她随便往手袋里一摸就是一札,全是大额钞票,付款时候的那份从容,证明这些钞票不过是大海之一滴。
回到旅馆,通常是进她的房间。州城就好比一艘在大江里航行的船,513就是我们的船舱,是我们的家。我们总是带着一瓶清酒回来,洗澡之后,就坐下来对饮。酒味甜丝丝的,微微刺喉。这恰恰对应了我们的心情。
在这样的氛围里,妻子离我远去了,她像被波涛带走的吼声,开始如雷灌耳,之后变得缥缈起来,最终化为虚无。
我不知道小羊的丈夫在她心里,是否也是如此?
自责是免不了的,可这道德的最后一道屏障,也被滚滚江水冲毁。我正处于空茫和虚假的生活之中。我不止一次地说过,在虚假的生活里,没有什么比轻率是更合理的选择了。
一切都任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