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信很快来了,寄给我房东转交的。她说她在车上一路遇到好心人,给她提供水和食物,列车员知道她的情况后,不仅没让她补票,还把她领到卧铺车厢,坐在靠窗的软凳上。刚到西安,她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只是没有说明是什么性质的工作。她还说火车一开她就后悔了,真不该把我一个人扔下。她知道我对她发脾气,对她说绝情话,都是为她好,劝我如果在广东混不下去,就去西安。“我别的什么也不需要,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
她一边写信,一边在流泪,信笺上密密麻麻地留下了她泪水的痕迹。
我恨不得坐上火箭,眨眼间就飞到她的身边。可这时候我已经找到了事做,在一家装饰公司为人写匾额。就我当时的处境而言,这已是很不错的差使了。我只有在这一点上感谢我的父亲,是他的暴力和刻板逼我练了那些缺乏骨力的美术字。贫穷几天前才把我逼到悬崖边上,那份无望的凄楚和恐慌使我心有余悸,因此我不敢妄动。我给小羊回信说:我们先忍耐一下,南北两地干一段时间再说吧。我们都是追求浪漫的人,分别并不可怕,因为我们可以写信。打电话太贵,但我们可以写信。那段时间,我最感谢的是发明了邮政的人。
我们的信件来来往往,互诉衷肠。每当我拖着疲乏的身体躺到床上,就想象着天空里的情形。广袤的宇宙中什么也没有,只有我跟小羊的信,它们张着翅膀,飞来飞去,有时它们在途中不期而遇,互相问个好,说不定还要交换一下各自主人的情况,再向前飞去……
三个月之后,小羊给我的信明显减少了。
我们都说过,信是我们的食物,比面包更珍贵,难道小羊忘记了吗?
我
给她的信却越来越多。我的信越多,她的信就越少。
整整一月过去,我没收到她一封信。
我的心被拧得喘不过气来,每天给她写一封,甚至两封,三封!
终于收到了她的封,很薄,薄得透亮,房东把信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亲爱的,我再不是你的好小羊了,我变坏了,我跟别人跳舞,还抽烟……我由你纯洁的恋人变成了别人的女人。你好自珍重吧。
信的背面,还写了一句话:
华强,我多么爱你……
看来,这是把短短的信纸折好之后临时添上去的。那几个省略号被泪水泡肿了,像六粒惊恐的眼珠。
我什么也没收拾,连下午就可以领到手的月薪也没要,赶到了火车站。
路途中,我没眨过眼,一遍一遍地呼唤小羊的名字,整个天宇间只回荡着那个与我生命相连的名字!而这个名字的主人,说她变坏了,说她成了别人的女人!上帝呀,——如果真有上帝,请为我证明:她说的全是假话!她只不过是想我去看她!
我是在傍晚时分找到小羊的住处的。来到这里,我异常吃惊。这是一处豪华公寓,在西安低矮的建筑群中,这可算一幢高楼,富丽堂皇得拒我于千里之外。门口有保安站岗,旁边还坐着两个,三人闲聊着。他们不让我进,我只得像行乞者,拖长了声音叫喊:“小羊——沙小羊——”
晚风瑟瑟吹响,没有人回答我。
我又喊:“沙小羊——沙小羊——”
一个保安过来对我怒斥,不过他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明白。但他那捋袖挥拳的架势表明,如果我再敢叫喊,他就会毫不客气地揍我一顿。
揍吧,我正求之不得呢!我发疯一样把保安往前一推,拼足所有的力气大叫大嚷:“沙小羊——沙小羊——沙小羊——沙——”我蹲下来,发出狼嚎似的尖叫。
奇迹出现了,小羊拉开了一扇窗子,撩开厚厚的米黄色窗帘,应声道:“呃——来了,马上就来。”
结果,她就住在底楼。她的声音那么欢快!
我站了起来,对着惊愕不已的保安傻乎乎地笑。保安反而被我吓住了,退了回去。
足足二十分钟过去,小羊终于出来了。当她站在大门口张望的时候,花园里的射灯恰恰打在她的身上……要我说出当时的真实感受吗?——我害怕了!我自卑了!
小羊穿着一套华贵的衣服,戴着两串圆耳环,天姿国色,亭亭玉立!
她分明是向我这个方向望过来的,却没有发现我。
保安向我这边指了一下。
小羊低头虚眼看了看,走了过来。她的步态与以前大不相同,以前她走路急匆匆的,现在一步一顿,如微波荡漾。那两挂血清色的耳环,有节奏地摇曳着。
时间不到半年,这一切都是怎么变化的?
来到我身边,她大惊失色,“是你?……原来是你……”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下。
看来,她只听到了喊声,根本没听到我绝望的尖叫。
“是我,小羊,是我。”
“你怎么来了?”
她站在距我一米远的地方,目光里充满警惕。
“我来看你。”
小羊嘲讽地笑了,“哼,看我,有这个必要吗?我说过,我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
“……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晚了,”她快速地摇着头,“一切都晚了。”她把“一切”说得很重。
那个傍晚以后的事情,我已经不大回忆得起来了,我只记得我们走进了一座森林一样的花园,坐在一棵高大得狰狞古怪的白桦树下,我吻她,她一点也没有回应,嘴唇冰冷。我只吻了她一下就收回来了,并非因为她不理我,而是我碰到了那两串可耻的耳环!我问她到底干什么工作,到底成了哪个男人的女人,她一概拒绝回答。
最后,她劝我赶快离开这里。
“老子偏不离开!”
我说了一句粗话。我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有着良好的教养,从来没说过粗话。这又是我痛恨父亲的地方,是他不让我说粗话,我有说粗话的迹像,也会被拳打脚踢。他不懂得,在某些时候,只有粗话才是你生死与共的战友,只有粗话才能挽救你,才会使你不至于崩溃。
小羊猛扑在我的肩头上,泪流满面。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
我狂暴地推开她,我不需要这最最残忍的道歉,不需要她的同情。
她抹了眼泪,冷若冰霜地说:“华强,你走吧!”
“你流泪并不是对我还存有一丝感情,只不过是想耍耍手段把我赶走对吗?”
她不回话。
“我为什么要离开?”
“你当然可以坐在这里,但我得走了。”
“去见他?”
“是的。”
她点燃了一颗烟。
我这才发现,她涂着淡紫色的指甲油。她的的确确不是以前的小羊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谁?”
“因为你没权利知道。”
说罢,她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林子。
我是转了两趟车才到达这里的,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