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就说过,与小羊的约见是我致命的错误。到州城之前,我也想象过我们之间可能会出现一些不愉快的场面,但我决没想到她这么不尊重事实,把“负心汉”的罪名强加到我的头上。
看来,我不得不把往事说一说。
那一年,我跟小羊流浪到了南方,在广东某地租了家旅馆暂住下来。穷困像一只赶不走的苍蝇,我们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因为我跟一个身分不明的女子纠缠在一起,根本不听从父亲的召唤回到故地,去某司法部门任职,他一怒之下,干干净净掐断了提供给我的生活费。父亲是一所名牌大学的教授,我从懂事之后就没跟他好言好语地说过一句话。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势利狂徒,研究学问就跟某些卖主求荣之徒毫无二致,比如他正研究中美关系,如果中美关系处于相对平稳的时期,而中日关系却有了兴奋点,他就会毅然决然地丢掉手头的资料,转过来研究中日关系;比如他正研究宋代的社会制度,因为一部反映明代历史的电视剧在全国热播而使那一时期的人物和事件倍受关注,他会毫不犹豫地抛弃生活在宋代的老祖宗们。他做事从来不是凭借理智,而是根据人们的需要。他就是这样一个角色,投机是他唯一的本领,至于研究学问,总是在关键时候显示出他天才般的无能。我一直不知道那所学校是怎样给他定位的,他自己也懵懵懂懂,一会儿说是中文系,一会儿说是历史系,有时又变成了国际关系专业。可以想见,像我父亲这种人,在平庸的世界里一定会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左右逢源。我在司法部门的那个差事,他只打了电话就搞定了。按说来,他并没费力,对我的拒不复命何以发那么大的火气?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他在家庭里是个暴君,母亲和我只要对他的话稍有忤逆,就会遭到刻薄的痛斥。为此,母亲常常独自饮泣。可我才不管呢!我看穿了这种人,他们骨子里是一副奴才嘴脸,因此想在家庭里得到补偿。第二个原因,是他不喜欢小羊。据我的推测,他并非不喜欢小羊这个人,而是因为我跟小羊接吻之前没向他禀报。
这些事情,我已经不想追忆了。而今的父亲,据说耳朵聋了,眼睛也近乎全瞎,母亲在我跟草菁认识不久就撒手人寰。母亲死后,父亲就宣布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他找了个保姆顶替了母亲的角色。那保姆服侍他一年,或者不到一年,他就跟那保姆结了婚,还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听到这个消息,我流了泪,为我母亲。不过这些事都已过去了。
我跟小羊住在那家连一铺篾席也没有的低级旅馆里,相对无言。
“现在,我们公平了,”黄昏来临时,小羊终于说。
“你好像有些幸灾乐祸,”我不高兴地说。
“难道不应该吗?”小羊的嘴角浮起一层苍白的笑意,“对你,可能是灾祸;对我就不一样了……”
我不明白。
“以前,我是被你养起来的,现在,只有共同的命运养育我们了。”
我不回话。
“总得想想办法,”小羊说。
是的,应该想想办法。“现实”是世间最凶猛的野兽,它不会同情弱者。我们只交了一个星期的房租,身上的余钱,每天只吃一顿饭,最多混五天。
我振作了一下精神,扬声说:“现在就出击吧。”
“现在?”小羊觉得不可思议,“初来乍到,为什么不轻轻松松地逛一逛夜市?”
她的提议对怯懦的我是一种解放。
我们穿行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几乎忘记了自己是穷鬼。我们手挽着手,走进店铺里去,服装也好,首饰也好,那些指引陌生游客的地图册也好,在我们心里都赋予了一种未来生活的意义,全然不顾这些东西其实根本就与我们无关,至少现在如此。我们的心脏有力地搏动着,我们为明天而活,为永生永世的爱情而活。
两个人从这条大街拐上另一条大街,不知疲倦。
可是麻烦很快就来了。
在进一家商店的时候,我不小心撞倒了别人放在店门口的一辆自行车。
我吓得浑身冒出冷汗,紧张地逡巡着,病态地等待车主来找我索赔。
其实,自行车一点也没损伤,我只需把它搬起来放稳就可以了。但我不敢去动它!
小羊对我满面通红热汗淋漓的样子很不理解,拉拉我的手说:“怎么啦?走吧!”
“车……”我指了指躺在地上那架企图寻事的铁器。
“嗨,别管它,”小羊说,“你一去动,人家还以为你是偷车贼呢。”
可我就是迈不动步子,我总觉得车主在盯着我。
人们进进出出,根本没有人在意。每一个人都圈定在自己的牢笼里。
小羊拉着我走了。
走出很远,我向后看了看,没有人跟来,才安了心。可我再也没有逛街的兴趣了,一路愁眉苦脸。小羊知道我为什么烦恼,轻声说:“你怎么这样脆弱?”
“是的,我脆弱,我是一个无用的男人!”我怒吼着甩开小羊,大步流星地朝旅馆走去。
坐在那张没有篾席的木板上,谁也不理谁。
那一夜真是不堪回首。小羊是什么时候蜷缩成一团睡了过去,我一点也不知道。夜已深沉,我背倚墙壁,听着窗外渐稀渐落的市声,无限的悲怆涌上心头。我恨父亲,甚至也恨无辜的母亲,父亲下令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她虽然颤抖得像冬天的枯叶,可她不敢站出来反对那个专横的野兽。我孤独极了,那种被人抛弃在海中荒岛上的感觉,点点滴滴地浸入我的肌骨。我马上就弹尽粮绝,没有任何选择的可能,唯一可以等待的,就是让
时间来把我变成腐肉!在这个世界上,哪怕一只蚂蚁也比我幸福!
说真的,要是没有蜷缩在我脚头的小羊,我一定会跳楼自杀。
我突然为小羊的存在而深深感动。
我轻手轻脚地挪过去,与她头并头地睡在一起。
小羊醒了过来,搂住我,泪水吧嗒吧嗒地流下来。
我们俩无声地抱头痛哭,整整一夜。
马上就要在无水的岸上被晾干的时候,我终于进了一家玩具厂。老板为什么收留了我,我今天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从小到大,我何曾侍弄过这玩意?虽然生在大都市,长在大都市,父亲在别人的眼里也是极有名望的体面人,可是我就从来没有耍过一样玩具!不要说水枪,飞机模型,就是普普通通的汽球,也从来没有过!因此,我干了不到一周,老板就把我炒了。
好在他给了我一周的工钱。领到钱的时候,我跟小羊欢天喜地地去奢侈了一碗米线。
有了进玩具厂的经历,我的胆子壮了些,男人气也足了些,就带着小羊四处求职。可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其实自己一无所能。
不能走通天大道,就选择羊肠小路,一看到电线杆上有一页脏兮兮的纸片,我们就像抓住了救生圈似的贴近了看,在厕所里也是一样的情形。然而,除了那些只留下电话根本就不说明工作性质的骗局,就是医治性病的广告。
这路是走绝了。
回忆那段往事,我客观地评价我跟小羊:我们是尽了力的,有万分之一把握甚至根本就没有把握的地方,都去试了。但没有成功。不管承不承认,人世间真就这么怪,有些人并不笨,懒惰也决不是他的品格,可就是一辈子受穷;有些人家境良好,本以为会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前景,可就是要把路走绝!
我一直认为,小羊比我坚强,可这时候,她也不得不疲惫而迷茫地面对这一切了。她的衣服脏兮兮的,袖口处已经破烂,她吸纳了日月精华而显得透明的脸蛋,变得黑不溜秋,往繁华的大街上一站,别人定以为她是捡拾破烂的弃女。
我不忍心她这样过下去,对她说:“要不,你先回去?”
她的肩头抽搐了一下,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她的惊讶确证了她不愿意离开我,她是爱我的。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对不住她,捧住她的脸说:“好宝贝,你跟着我这样受苦,我实在不忍心……”
“可是你叫我回哪里去呢?”
“回州城吧,你的父母在州城……他们总不至于不管你。”
小羊泪水滂沱,猛地抱住我,放声痛哭:“不,我不走!要死一块儿死!……”
我轻轻拍着她的头,强颜欢笑说:“天无绝人之路,哪里那么容易就死了?”
这是我那些天的真实想法。世上许许多多的人都死掉了,而我还没死,证明我是不该死的。不该死,我就得活,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责任。
小羊依然痛哭不止,“把你一个留在这里,我不是疯了吗?你不是成心把我逼疯吗?”
到了这一步,我必须狠下心来把她赶走。于是我冷冷地说:“你在这里成了我的拖累!”
她的哭声嘎然而止,抬起头来,惊恐地望着我。
我的心被猛刺了一刀,沽沽地向外涌血。但我不能软。我做出鄙夷的样子说:“你什么也干不了,我养不活你。”话一出口,我疲劳得差点跪了下去。我的灵魂在痛苦地呐喊:小羊啊,我是多么爱你!我多么希望你留在我的身边!
小羊完全绝望了,声音枯索地问我:“你……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
“现在说还来得及。”我鼓足最后的勇气,把这句硬梆梆的话扔给了她。
当天下午,小羊离开了那座南方城市。她身上一分钱也没带。我给她十元,火车开动的时候她扔下来了。
她没有回州城,也没有到我曾经生活过的城市,而是去了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