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倦极了,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几天来一直纠缠着我的疑问挥之不去:小羊怎么说她没有男人?她早已结婚,她的丈夫还健康地活着,这一点确定无疑,有一次我给小羊打电话,就是她丈夫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虽然缺乏个性,却有一种闲适和满足,很世俗化,却适合大众的口味,任何人听来都会喜欢,都会认为他是一个豁达开朗的人。他当时说:请问找谁?显得彬彬有礼。我煞有介事地问道:是沙小羊家里吗?我找沙小羊小姐。噢,真不凑巧,小羊刚刚出去了,我是她老公,有什么话需要我帮忙转告吗?我说不了,我是小羊的同学,多年不见,最近才知道了她家的电话,问问好。他对我表示感谢,请我把电话留下,待小羊回来,让她打给我。我说免了吧,我是天南地北到处乱跑的流浪汉,又不喜欢带手机,有空再给你们打。他嘿嘿一笑说:那就再见了,祝你一切顺心。我至今还记得他的笑声,显得特别的温厚亲切。这是生活在幸福之中而且宽宏大量的人才会发出的笑声。我猜想他很爱小羊,小羊也很爱他,他们的日子平稳而富足,可小羊怎么会说自己没有男人?而且,她枯萎的身体有力地证实了这一点。
如果聪明一点,我就不应该想这些,尤其不要奢望从小羊的嘴里探听她男人的情况。可是,我一直在寻找一条进入小羊内心世界的秘密路径。我不知道那个温厚亲切的男人在什么地方冒犯了小羊,致使她或者自杀,或者杀他。我努力搜寻着这几天小羊提供给我的零星信息。很明显,小羊已有了严重的神经质,她就像一把断了弦的竖琴,要么不叫,要么就发出单调的尖锐刺耳之音。我又想到了小羊背上那些黯淡的疤痕,未必这是那个男人留给她的?
一丝朦胧的光线照进来,可刚刚透过厚厚的窗帘,就成了强弩之末,因此屋子里一片漆黑。我再一次想起了我从未见过的大海,我疲乏的身躯是大海上一片腐烂的木桨,曾经被人握在手里,希望借助我渡过乌黑的波涛,可是,我在与波涛的较量中失败了,脱离主人的手掌,被遗弃在海面上,哪怕是一尾死去的鲎鱼也比我珍贵。那么,那双握住我的手又是谁的呢?是小羊的,还是妻子的?……
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小羊又来了。她穿着一袭米黄色睡裙,身子一滑就溜了进来。我觉得她是一尾鱼,钻进了暗沉沉的海底。
我问道几点了?
“一点。既然没睡着,为什么不开灯?”
“开了灯不是更睡不着吗?你也睡不着?”
“睡得着我就不下来了。”
我在想:小羊睡不着的这段时间,她脑子里思谋些什么?
“把灯打开吧,”小羊说,“我们尽量多呆一会儿,想到再过一天我们就要分手,心里很难过。”
我扭亮了床头灯,双手举起,让她能顺利地钻到我的腋窝底下。
可是她没有钻,而是把枕头轮起来,头部高高地枕在上面。
那部放在枕头底下的小说露了出来,血红的封面在凌晨的灯光下干涩而凝重。
小羊瞟了一眼,并没在意,静默片刻,突然说道:
“我还不知道你妻子的名字呢。”
我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知道了又怎样呢,还是不知道的好。”
可是她偏偏要问个明白。
“草菁,”我说,“她叫草菁。”
“多好听的名字……”她喃喃地说,“我可以想象出她的样子了。”
“不,你想象不出来。”
“她一定长得很清秀,很文雅,浑身发出醉人的香味……”
“我说你想象不出来。”
她并不想知道实情,而是皱着眉头说:“这样的女人,只有蓝天和原野才与她相配,华强,你……”她看着我,因为选择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汇,嘴唇微微地抖索着。
“我们不说这些好吗?”我觉得小羊侵犯了我,心里很恼火。
“你不想知道他的名字?”
“不!”我说,随后补充道:“我无所谓。”
小羊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做出无所事事的样子,拿起了枕边的书。
我的神经莫名其妙地悸动了一下。
她看着书的封底,那上面有极其夸张和煽情的内容提要。
我紧张地注视着她的眼神,发现她的目光像荒野上的一把火,熊熊燃烧,可很快就熄灭了。她的面色呈现出一片死灰。
“这是一个阴谋!”她的声音厉害地颤抖,“这是一个可怕的阴谋!”
我尽量使自己平静,做出跟她讨论小说的架势,说:“你的意思是……那个女人,那个把青吓疯了的女人,根本就没被淹死?”这正是我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她不回话,胸脯大起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