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菁,我的妻子,对我越来越温存了,我的又一个休息日来临的时候,她说,她愿意牺牲下午看书的时间,陪我到郊外走走。
出城之后,便是通往机场的高速路,我开着老板借我无限期使用的私车,在机场高速路上飞翔;到机场右侧,拐一道弯,就上了一条普普通通的柏油马路。路很窄,仅够错车,只是车少,因为这条路通往郊外的农村。我把速度降下来,扫视着广袤的铺满庄稼的田野,禁不住心旷神怡。妻子坐在我身旁,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安静得就像一尊瓷像。
我把车停在一个农家院里,吩咐主人为我们准备晚餐,随后,我们像两个中学生似的,手拉手走向田原的深处。散淡的农人,在远远近近的地方沉默地劳作,身边的庄稼,高过了头顶。昆虫在叶片间跳跃飞舞,这是它们自己的家园,它们在自己的家园里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透过田间小路向远处望去,一丛一丛的树木和青竹,仿佛生长在水里,苍缈无垠的天空,便是我们永远也浮不出的水面;偶尔传过来一声牛哞,虚幻得梦境一般,又饱蘸着含义丰富的倾诉……在这样的时刻,往事很容易泛上来,就像田边地角突然冒出的泉水。我宁愿变成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也不愿让往事抬头,于是,我侧过脸去,看身边的妻子。
从坐上车之后,草菁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可她的神态是安祥的。大自然赐予她宁静。
我们在一处干坡上坐下来。这是当风的路口,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甜香。
“已经很久没这样了,”草菁说。
“是的,很久没这样了,”我说。
蓝天上飘过几朵白云,一行大雁从头顶飞过,扔下一串叫声,仿佛也在说:“很久没这样了……”
草菁不再说话,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
我尽管很想跟她说话,就像那些在庄稼地里对对双双飞来飞去的雀鸟一样,轻柔地呓语,但我知道她出来一趟不容易,而大自然的恩赐对她来说又是多么重要。
没想到她突然转过头来,问道:
“州城之行玩得痛快吗?”
我一时语塞,但很快镇定下来,答道:“哪有时间玩啦,办完事就往回赶了。”
她嫣然一笑,“你总是这么急匆匆的。”又把眼光投向远处,不再理我。
我从州城回来已经两个星期了,草菁从来没问过我在那边的情况,我在家里就跟在公司一样,仿佛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而且用了“玩”这个词?
其实我没必要惊慌,我说过,妻子跟我公司里的人一个也不熟,她的交际范围,都是文艺圈子里的人,而那些人我也是一个不熟,我们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根本不存在走漏风声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妻子不知道在我的生命历程中还有小羊这个人。我跟妻子恋爱的时候,小羊已经被我经历的可怕寂寞吞噬了,我也跟父母彻底断绝了来往,妻子不认识那两个行将就木的人。她曾一再要求去看望我的母亲,都被我拒绝,后来母亲过世,她就再也没提起过我的家庭。我们相处一月之后,彼此定下一个原则:不问对方的过去。但我还是给她讲了一些,比如我怎样在全国七八个大城市流浪,最后学了些本事,赚了些钱,再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她也给我讲了一些,她的生活单调得就像一首儿歌,她的家不在这座城市,而是在遥远的北方,她在这座城市念完大学,去一家外资企业上了一年班,毅然辞去工作,成为一名职业写手。除了数百篇零散的文章,妻子共出版了七部小说,每一部小说都很薄,最多不超过十二万字。外界传说她有一部书异常走红,但我并没看出来,她的书印数大多在一万册以内,淹没于寂寞盛世出版物的汪洋之中,远远谈不上走红。
草菁一直把眼光投向田野,我决心不去打扰她。神秘的天籁和穹窿似的天空使我的思绪飞出很远,飞到了州城那个雅致的旅馆,飞到了鼠疫渡假村。我又想起了那个电话。小羊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比如说,车祸?
这种胡思乱想,使我突然疲乏至极,只想尽快离开这片生机勃勃的田野。我身边的每一颗生命都在风中快乐地舞蹈,这对我构成绝妙的嘲弄。
“时间不早了,”我对妻子说。
“走吧,”她说。
草菁就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可是我觉得跟她有了千万里的距离。
妻子嘴上说走,却没有站起来,而是仰望远天,顺手抓过一棵小草,在手里使劲地捻。草汁在她肥亮的指尖留下绿色的斑痕。
“为什么对自己这样残忍?”我笑着说。
草菁转过脸盯住我。我在她眼里发现一星暴烈的火光。可这只是我的幻觉,她的眼光其实就像生产后的母羊。“为什么?”她问。
“那不是你吗?”我看着她手指上的斑点说。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我们并没有吃农人准备的丰盛晚餐,只是把钱付给他们,就上了车。
“我来开吧,”草菁说,“看你那神思恍惚的样子。”
引擎发动之后,车子猛地向前窜去。在路况并不见好的柏油路上,车速像是在高速路上行驶。
我没有制止她。我真的累了,头靠在椅背上,很快就进入昏昏沉沉的状态。
我开始做梦:一只轮着巨翅的鹞鹰扑过来叼走了我的一粒眼珠,我正要大声呼喊,头部却遭到了猛烈的撞击。我没有醒过来,但梦也被掐断了。
车子大概就是我的梦被掐断之后翻下土沟的。
第二天清早,我们被人发现。此前,我和妻子都醒过一阵。车翻了个个儿,我们蜷缩着仰卧
在窄小的空间里,车身便像我们窿起的肚皮。我感到头很痛,想睁开眼睛,可怎么也睁不开。我想起了那个被掐断了的梦境,下意识地去摸眼睛的部位,没发现有血,我只是因为极度的疲劳才睁不开眼。这时候,我清醒地意识到昨晚一定出事了。草菁呢?草菁怎么了?我奋力把眼睛睁开,首先就看到了那个肚皮一样的车棚,紧接着,我看到了妻子。她双目紧闭,额头上沾满血迹,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草菁,草菁。”我使出全身力气叫喊,声音却极其微弱。她模糊地应了一声。“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吗?”我想去拉她的手,可抬不动胳膊。“活着……”她的声音缥缈得就像万里高空的飞机留下的拖烟。这之后,我们又昏迷了。我们是怎样被人救起的,全然不知。
庆幸的是,沟不深,下面又是被农人刨软了的泥地,我和妻子都没有伤筋动骨。但是,我们还是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之久。前十天,我们各住在一个病房里,后二十天合住在双人病房里。整个白天,保姆陶花把我们服侍得好好的,到了晚上她才回去睡觉。
“怎么就翻车了呢……”草菁总是茫然地唠叼着这一句话。
“事情都出了,我们四肢健全,你就不要责怪自己了。”我一面轻柔地安慰她,一面责备自己:“再说,你那天上午十点半就起了床,比平时少睡了半小时,我不该让你开车。”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之所以翻车,全是因为我在田野上的玄思。别的什么不可以想,为什么偏偏去想小羊会出车祸?
公司老板带着他的属下来看了我们好几回。这是妻子第一次与我的同事照面,我生怕老板提起我去州城的事,好在他们都是送来一篮鲜花,站上三五分钟就离去了。
草菁那些文艺界的朋友,竟一个也没有来过。这让我为她忿忿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