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了歌厅。主管见了我,一点也没惊讶,只是跟我打了个招呼,随随便便安排我走进一个包厢。
我又开始上班。虹霞还是没回来。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会很不自然地摸一下肚子,其实我的肚子从未隆起过,但里面曾经住过一个小生命,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像空出一大块。
忽然想起一件事。十岁那年,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邂逅一只被丢弃的流浪狗。我把它捡回家,喂它东西吃。我知道家里只有父亲会喜欢狗,但父亲去出海,一个月不回家。
那条狗吃饱后会用它的舌头舔我的手心,让我感到微痒和柔情。晚上,我抱着它睡。它温顺柔软的肉体给了我无比的温暖与欣喜。那时你已十四岁,去镇上读初中。小镇离村子要走好长一段山路。你寄宿在学校,一个星期回家来一次。我盼着周末快点到来,好与你分享我的欣喜和快乐。
但在周末前的那一夜,我正准备熄灯睡觉,狗却突然警觉地站起身,一下子从我房间窜出去,狂叫着窜向母亲的房间。它像人一样立在房门外,两只前爪敲得门板咚咚响。我惊讶地从床上爬起来,跟出去。我听见母亲的房里响过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第二天,终于盼来周末,我心神不宁地挨过最后一节课,下课铃一响,就飞快往家里赶。我跑得满头大汗。听得见风在耳边呼呼刮过。跑得太快,心脏疼痛得就要跳出喉咙。
推开门,一阵凶猛的肉香扑向我。肉还在锅里炖着。墙上钉着一层狗皮,血迹还未干透。像耶酥刚刚被钉上了十字架。村里人常常这样打死狗,把肉吃掉,把皮剥下来风干,拿到镇上去卖钱。
我两眼一黑,伤心欲绝。害怕得双腿直打颤,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不敢再抬头往墙上多看一眼。站在那里泪如雨下。母亲不喜欢我哭。她霍地从灶房里冲出来,抢下我手里的书包,狠狠摔向墙角。边上的一只鸭受了惊吓,嘎一下逃开了。弟弟妹妹还小,被母亲粗暴的动作吓得大哭。母亲丢下我,回转身去抱他们。
我一边哭一边跑出家门。我去你家找你。找到你时,我已泪流满面,抬不起眼睛。只觉得心里无比虚弱。伤心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时我已隐约懂得,在这个世间,有一些事情永远无法表达,有一些禁忌永远不能见到光明。原来,内心里的阴影和羞耻从未曾脱离开我。我在阴影里长大。
我想起那只流浪狗。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跟它像。那一夜,我也被一个男人当成了流浪狗一样地领回去。他在歌厅认识我。但他不是嫖客。至少在我这里不是。他没有嫖过我。也不会爱上我。像他这样的男人,不会随随便便爱上任何一个女子。他的信仰是金钱。赚更多更多的钱。
细雨纷飞。晚春的雨下不大,有雾夹杂在其中,时断时续。像鬼魂在哭泣。我不知道虹霞在老家,是否也赶上了这场雨?她还没回来。我还不能确定,她什么时候才能在这个城市里现身?
那一夜,在歌厅包厢里,在暧昧的灯影下,我为那个男人再次唱起“泪海”这首歌。听姐妹们说,他是所有的客人里最挑剔的一个,但他绝不侵犯人,也不带歌女出去。都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他召来很多姐妹,让他一个个过目,唱歌,跳舞,然后给钱,打发她们走。他把所有的歌女赶走,只留下我一个人。他侧着身,手指随着旋律轻轻叩击着膝盖。他的神情那样专注,像是完全沉浸在歌声里。那一刻,他的脸容甚至是动情的,陶醉的。他轻声对我说:“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美极了!你的舞姿和歌声,能让许多男人为你倾心。但你不是妓,你不像,我一眼就能辨出来。”他说得一字一板,声音雄厚、坚定如铁。在这种暧昧的风月场所里,一个陌生的男子居然这样对我说。我突然想落泪。我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为你没有跳完的那半支舞,我想为你跳完它。只要我一舞动身体,就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那个男人说我身上有一种忧伤的气质和魅力,正是他所需要的。但他却不要我。连碰我一下都没有。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我被他从歌厅带出去。他开奔驰车,但衣着很随意,三十岁出头。他一边开车,一边讲他自己。他说他叫李逢春,是他母亲给他起的名字。他出生那天,正好迎来第一个春天。他也不是本地人,但在杭州这个城市已混了多年。刚从婚姻里走出来。是中太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俗称包工头。说完“包工头”三个字,他朝我自嘲地笑一下。他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的称呼,但不得不勉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