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屋里拼命跺脚,潮湿的泥地发不出任何声音。狠狠用双手敲墙。石墙用泥灰捂住,偶尔会跌落一些粉末,也一样发不出声音。我害怕。但我不哭。母亲不喜欢听到我哭。“吱”―声,我整个人跳起来。我无意中踩着了一只鼠,或者是那只鼠它撞上了我的脚。我紧紧捂住嘴。我躲在门后面,蜷缩成一团,死命盯着门缝外的一线光。我渴望那扇门突然打开,不仅有阳光,还有父亲温暖的双手抱住我。我记得那一天,父亲突然回家来。他明明去出海,明明不是回家的日子。但我没有听错,父亲他回来了。他的脚步声很重很响。他把灶堂间的瓶瓶罐罐全扫倒在地上,几只鸭子惊惶而逃,响起一片零乱的嘎嘎声。
父亲喝醉了。他没有走进房间。甚至不朝房门正眼瞧一下。他用一只脚踢开关着我的门,把我放出去。父亲拽着我气势汹汹走出家门。我们坐在桂花树下。父亲心情很差。但他仍然不忘带着他的酒。一瓶二锅头。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他说酒是最好的东西。却不允许我喝酒。他说女孩子不能喝,喝了会出事。
那天父亲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只有读好书才能离开这里,你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你要靠自己打出一条出路来。别指望你父亲,更别指望这个家。”
父亲没有看我,他抬着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有一只鸟,正越过我们的头顶,朝海那边飞过去。“这是个可憎可怕的世界,但我们无法选择要不要来。”――这是谁在说话?“你在走神。”
要还是不要?
――有声音逼问过来,温存而火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是的,我在走神。
我虽已如愿以偿地离开了那个家,但我眼前的出路,依然不是父亲所希望的。父亲那天的话,可以一次一次地重新回忆。但出路在哪儿?到底该怎么走?
就是如此。我收回了心。眼睛盯着眼前的男人,盯着桌上的协议书。机会之神在向我招手,招我走上一条不归路。我像一只飞倦了的鸟,被一块磁铁吸住。支票不知何时也躺进了协议书里。我注视自己,我不是一只鸟。在这个城市里,我只是一粒微尘,在空气之中飘浮。没有拥有,只有存在。连存在也微不足道。
我签了字。
我卖了我自己。
我早在卖自己。只不过这次卖得更彻底。
我对自己说:我应该去生活,去走出一条路,去继续弄脏我自己。
记起母亲的一句话:“贱的对面不是贵,贱到底才是贵。”母亲的话在鼓励我一贱到底。贱到底,然后走向贵。那一整天都不真实。
后半夜,我回到阁楼里。
我的记忆,已在自动清除一些陈年往事。我感觉到了遗忘。我的前半生仿佛已经结束了,后半生却还未开始。天已蒙蒙亮,雨不知何时停住了。我还没有睡。我渡在一个被虚设的时段里,就像刚刚坐上渡船。船还没开动,我被停滞在海面。阳光躲在云层里,空气里饱含着轻微的雾气,像水一样发蓝和稠密。
我相信你的存在。你在窗外,我在屋里。那一刻我站在窗前,我在心里反复问你:阿哥,你会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