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时,我从阁楼出来。锁已有些锈,在木门上微叩。我不住回头望,像把你锁在屋里,把过去也锁住。雨飘了一夜,阳光破空而出,天亮得刺眼。回到虹霞的出租房。我已不用愁房东会赶我和虹霞走。支票很轻,轻得随时都可以飞走。但在心里却很沉,沉得透不过气来。
这笔预付金太重:五万块。
我从未拥有过这个数。当歌女一年都不会存满这个数。我紧捏着支票,捏出一层细汗来。手心滚烫。推开门,虹霞居然在床上睡觉。她夜里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没给我电话?窗门紧闭着,街上的阳光虚虚地落在窗帘上,透进一些光,映着她盖了一条被单的身体。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唤醒她。她失踪两个月才回来,那些日子,我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我有太多的话要跟她说,太多太多。虹霞的眼睛肿着,脸发青。显然又是一夜未睡,又喝过酒。一进屋就能闻到的,满屋子都是酒味。空酒瓶站在桌子上。她看着我,有点麻木,像面对一堆旧物,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有点惊讶,可以看得出来,她心里一定有事也有苦。也不知她怎么了?不知从何问起?
她下了床。整个人看上去虚弱、无助,神情凄凉。像个突然失去亲人后的孩子。她紧抓住我的手问:“你心中有家吗?”
我一愣,怎么开口就问这个?不知她为什么要问这个?
“就是你出生的地方。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出生的地方,对吧?那个地方可以让你随时回去,对不对?”她像梦游一样往下说,“可是我,连出生地都没有。我的出生也是虚妄的空无。至今为止,我连个真正的户籍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不存在的。就如我的名字。虹与霞,都是不真实的存在物,只会在空气里发出虚幻的光亮,无法落实到地面。是一团握不住的影子,一个支离破碎的梦中之梦,随时都会消隐。”
我不止一次想过,在虹霞的心里一定有一个禁区,也是一个伤口,而且很深,别人碰不得,走不近。她平时很少用这种方式说话。她的脸上时而也会有孤绝的漠然,但对生活中的事物似乎又无比投入,热情洋溢。
虹霞的一生都在探知一个秘密,她想知道她的生身父母。她知道她成长的地方,不是她的出生之地。她的母亲将她送给那个孤寡奶奶,就已铁下心来要对她的身世终身隐满。奶奶在那个村里没有亲人,命运之神将一个小生命降落于她的手心里,便从此与之相依为命,却不知其身世。这个清明虹霞回去上坟。在她奶奶墓前发现了一大束菊花。色泽鲜艳,清幽的菊香飘散着。送花的人一定刚走不久。她抱起那束菊花,胸中升起一股奇异的颤动:欣喜若狂、丧魂落魄,又无比愤怒。她认定这是她父亲或者母亲送来的菊花。奶奶死了多年,除了她,没有人去扫过墓。她不知道自己生在哪一日,她从不过生日。但她奶奶告诉过她,收留她的那天,院子里开满菊花。她被放在菊花丛中。天蒙蒙亮,奶奶听到有婴儿啼哭,听着哭声寻去,在菊花丛中找到她,将她抱进屋。对虹霞来说,那束菊花的意义非同一般。与其说它是用来祭祀的,还不如说是一种纪念。菊花与她的生命息息相关。她在菊花盛开的季节来到这个人世。
她抱着菊花飞奔下山,四处向人打听是否有人看见过有一个抱着菊花上山去扫墓的人?每个人都奇怪地看着她,对她摇头。走出很远,还回转身来对她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