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知政府的后院厢房,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可除了脚步声和茶具脸盆的磕碰声,几乎没有人敢出声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张会谋窝在桌边的椅子上,挂着黑眼圈的一双眸子有些疲劳的睁不开了。
“先生,”一个侍卫轻声唤道,“郎中看过了。”
张会谋愣愣的,好像没有魂魄的躯体,完全没有听见侍卫的话。
“张先生。”侍卫沉了一口气,提高了嗓门。
“嗯?”张会谋这才缓过神来,“怎么了?”
“郎中看过了。”
“哦,怎么样?”
侍卫摇摇头,叹了口气:“除了北宫翟亲自来解,否则,最多撑不过三天。”
“废物!”张会谋咬牙道,“主公要是有个好歹,咱们也不用活着回京城。赶紧给我去找,找扬州城最好的郎中!”
“这已经是最好的了……”侍卫嚅喏了一下嘴,看见张会谋瞠怒的眼睛,赶忙把话又给吞了下去,“那……诊金呢?”
“还诊金!我没要他狗命就便宜他了!让他快点给我滚出去!”
“是……”
几个婢女摇摆着衣裙捧着热水和干净衣服从张会谋身边走过,张会谋心火难制,虎得站了起来,一把掀翻了装着热水的脸盆,吼道:“都滚出去!出去!”
侍从和婢女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张会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用粗糙的手心擦了擦脸,踱到床边,看着床上徐知诰惨白如纸的面孔,心里揪得愈发难过,声音也有些哽咽:“公子,是会谋无能……害了你……我已经让人再去找郎中了,找最好的,你一定要撑着……为了吴国的社稷,你也要撑着……”
一阵风从窗外的花径中吹来,卷起了桌上那一绢残破的披帛,忽忽悠悠地落在了徐知诰的脸上。琉璃白的透明经纬染着血的红色,笼在他略有些粗犷的脸孔上,残破的半朵粉红的菊花,抽出了几缕发丝一般纤弱的。
张会谋探出手去,拾了起来,拂过徐知诰的脸颊时,分明发现了一绺晶莹的泪水。
徐知诰的眉头微微的蹙着,一种不安的神情表露在他略有些下弯的嘴角上,模模糊糊地发出一些张会谋听不真切的呓语,调子甚是感伤。
“公子……”张会谋的眼睛又红了,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抹去了徐知诰脸上的水汽,“我知道,你心里苦……”
灯影下,手中残破的披帛在火苗的跳跃中忽明忽暗,张会谋心里的恨和愁也交织在了一起。
举国上下,都知道徐温的亲生儿子们和徐知诰水火不容,相互排挤。虽然徐知诰恭谨忍让,克制委顺,兢兢业业地做事情,丝毫不敢马虎,但是,仍然不免被养父徐温防备着。徐温名义上是倚重他的,可是,表面上说是让他帮衬徐知训,实际上却是让徐知训看着他在润州的一举一动。到底不是亲生的骨肉,做的过于努力了,必然让人怀疑他有非分之想。自暴自弃,既不是他徐知诰的作为,也会让徐温觉得蒙羞而怪罪于他。进进退退间,一切都埋在他心里,也被张会谋看在眼里。
“经历了战乱和亲人的离散,他是真的想做事的人啊……”张会谋禁不住回头看了徐知诰一眼,眼眶有些湿润。
自小没了父母,寄人篱下,说好听点是公子,说的直白一些,不过是杨行密一时兴起收养的宠物,后来又当个物件随便送人罢了。辗转间,他往来30年,却仍然无法拥有自己名正言顺的地位。
读不懂他,真的是,读不懂他这样克勤克俭图得什么。
张会谋紧握了拳头,敲在了桌子上:“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公子,你这是何苦……”
正是张会谋慨叹愁苦之际,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袭来:“张先生!张先生!”
张会谋定神到了门口:“怎么了?”
“来了……”门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来了?”张会谋莫明其妙。
门子努力咽了口唾沫:“那个……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张会谋越听越火,声音立刻高了八度。
门子一指知政府的外院:“那个……那个瞎女人……”
张会谋一怔,拔步就往门外冲去。
知政府的外院,东华孤零零地站着,一众人拔刀相待地围着她。她倒是全不在意,只是冷冷的,用灰色的眼睛望着根本看不见的府门。
“妖女!你来干什么?”张会谋一见心里立刻怒火中烧。
东华温柔地一笑:“你希望我来做什么?”
“你!”张会谋冷不防被她噎了一下。
“他人呢?”东华裹了裹披帛,一副老朋友的架势,语气里格外熟络,“好点没有?”
“你少在这里套近乎!”张会谋咬牙骂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东华漫不经心的往前走了两步,复又站定:“你猜我来做什么,我就是来做什么的。”
“少扯淡!”张会谋冷哼一声,“你看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让我动手拿下你。选一条吧!”
东华一展手臂:“我打不过你的。只好等你来抓了。”
张会谋的火腾得烧到了头顶,扬手拔出了佩剑:“把她给我拿下!”
“等一下!”东华反背了双手,丝毫不畏惧,“张会谋,你还想不想救你主子?”
张会谋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东华自若地笑道:“若要救徐公子,就带我去见他。若不要,说一声,姑娘我好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