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萦正色道：“王将军，请你退在一边，我与陛下有话要说，你难道也想听么？”

王贲哼了一声，便退后十步，按剑而立。

秦王问道：“你对寡人有甚话要说，但讲无妨。”

姜萦低声道：“陛下，臣女为昔日齐国姜氏之后，岂真为齐王求一活路么？”

秦王想了想，便不做声，想不到田建送上的美人却是他的敌人。

姜萦又道：“田氏代姜氏而立，而大肆屠杀姜姓之人，故齐君乃姜萦之世仇也。姜萦不能杀齐王，只因为姜萦的大姊被他的手下胁迫，他若一死，姜萦的大姊恐怕性命不保。正因为臣女的剑法高超，而且容颜秀丽，方被献与国君。若姜萦能活齐王之命，姜萦之姊则命活，若君上杀齐王，而姜萦则刺杀君上，为之报仇。姜萦命不足惜，为求姊一活路，才冒死来秦。”

秦王神色凝重，问道：“尔姊身在何处，是何许人也？”

姜萦小声道：“臣女姊为卫王的侧妃，名伶。陛下知卫国势小地微，臣服四方，方才比六国之寿。而相国后胜有恩於秦吕不韦的旧党，而那些人的功夫了得，皆非等闲之辈，故入卫国之土，胁迫王与王妃，教我如此。因我美貌冠於六国，且剑法登峰造极，早已是他们心中的最好人选。陛下，赵嘉曾下百万金求姜萦人，献姜萦於大王，以刺杀大王。但姜萦怨恨赵嘉有凌辱卫王之事，而没有应之。今日，姜萦也是迫不得已。”

秦王听闻“吕不韦”三个字，登时便咬牙切齿，拳头紧握，青筋暴突。他恨恨道：“吕不韦，你三番两次派人刺杀本王，寡人尚且容你饮鸩而亡，保你一条全尸。吕家党羽，按秦律依连坐之法，只怪寡人一时心软，保全不少性命。想不到，寡人所为，竟然是放虎归山，给自己遗留下无穷祸患。”

姜萦低声道：“姜萦与人素无仇怨，想不到也遭其暗算。姜萦不过是人家利用的工具，最可恨的是那些卑鄙的恶人。”

秦王道：“如何是好？寡人决计不会饶恕那些奸诈的小人。”

姜萦道：“陛下，一切从长计议，姜萦不愿受人控制，但此刻也别无他法。陛下，你将齐王田建与后胜等人流放，不消你动手，自然会有人杀了他们。吕端受后胜恩是假，为吕不韦报仇是真，他们杀死齐王之后，在诬陷是大王派人刺杀，然后利用姜萦来杀死大王。”

秦王寻思一番，问道：“既然他们是利用你来杀寡人，何故弄这么多名堂。”

姜萦眼睛一眨，道：“其意有四，假意图报后胜之恩，实是招揽更多刺客加入其门下，刺客与刺客，杀手与杀手之间，讲的便是主仆情意。此乃一也。吕端与卫王有仇，早想将姜萦的姊夫杀死，但怕我找她复仇，只好设下如此连环。后胜与齐王一死，姜萦必须刺杀陛下，无论成功与否，姜萦都必死无疑，而卫王也难脱一死。”

秦王有些糊涂，打断问道：“为甚么，这是为何？”

姜萦叹息一声，面露难色，沉声道：“臣女刺杀大王，足可取大王头颅，但咸阳城内兵甲百万，我一个女人又如何能敌。姜萦若是一死，吕端必定毫无顾忌，便可以杀了卫王，另立新王。此乃二也。”

姜萦停顿片刻，又道：“齐王命丧，天下人皆以为是大王所为，吕端如此苦下心机，便是要激起民愤，以反秦自立。其出师有名，曰，抗暴秦也。此三也。如姜萦刺杀失败，尸身被戮，此事自然没人知道，与臣女的骸骨一样被埋没。想一想，有人代死，惟有他能逍遥法外。此乃四也。”

秦王微微一叹，想这姜萦的心思如此缜密，让人意想不到。如她所说，也无不可能，一个人费尽心思如此布置，实在是一箭三雕的好计谋。借姜萦之手谋杀自家，在借秦兵之手杀掉姜萦，再杀掉那个卫王，而凶手却置之事外。

姜萦眼睛一转，道：“陛下，小女已经想好计策，让这个吕端自作自受。”

秦王怔问道：“甚计谋，讲来听听，若是妥当，便遵其为。”

姜萦道：“大王，有人替你杀掉你我都想杀的人，有何不好？只要我们暗派杀手，将挟持卫王的人杀掉，然后再将吕端与其党羽赶尽杀绝，不但姜萦能安心侍奉大王，而大王也在无后顾之忧。吕端决计想不到，我姜萦有如此一手。”

秦王沉默片刻，姜萦是齐人所献，如何让他完全信任。但他还是点头许之。

姜萦欢喜道：“若陛下肯为姜萦杀掉那些恶人，姜萦便以身相许，一心服侍大王。但求陛下一事，卫乃姜萦之姊夫之国，愿陛下有生之年，准许其立，而不灭之。”

秦王正色道：“既然美人求情，寡人恩准，若寡人不死，卫一日不亡。”

姜萦心下感激，她没想到如此威武的秦王却对她言听计从，但见秦王气度非凡，却不像传言之中的残暴君主。

秦王又那里知道，姜萦不过是利用他除掉吕端，而后，在做报仇的打算。

西风更冷，落日阑珊，黄昏片刻的娇柔让人伤感。

秦王不语，但见河水波澜壮阔，不由豪气顿生，不过十年，六国尽灭。想天下之大，几人有如此气魄？

他微微一瞥姜萦，见她眉头紧皱，神情深沉，又是幽幽一叹。

姜萦问道：“陛下为何事而唏嘘？”

秦王正色道：“寡人见你如此模样，委实不忍，寡人不知怎样哄你，方才唏嘘。人生太短，若能长生不老，与汝朝夕相对，该有多好。”

姜萦摇头道：“长生不老，本是无稽之谈，人是肉体凡胎，终有老死之日。”

秦王哈哈一笑，道：“寡人合列华一也，古今帝王，莫不能及，有生之日，当做天主，方才不枉一生。”

姜萦道：“人世之外，上有天乎？陛下，有些事情非人力能为。”

秦王点头，将姜萦的素手拉住，道：“若能得姜萦之心，寡人宁不长生。”

姜萦一怔，手便被秦王抓牢，她本想挣脱，却怎么也用不出力来。登时，她脸色羞红，将头低下，不敢正眼看他。

秦王见她不拒，便甚为欢喜，但觉她素手冰冷，便紧紧握住，将热力传给她。

姜萦一时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只觉自家心跳厉害。

这时王贲过来，道：“陛下，天色已晚，但请尽快回城。臣亲领百人护驾。”

秦王想了想，道：“王贲，寡人先要发落旧日的兄长，然后再入城内。”

王贲迟疑片刻，道：“是陛下，请入大帐之内，臣子去提人。”

王贲看了姜萦一眼，便不在理会，兀自回到营中。他知道姜萦功夫厉害，若当真要刺杀秦王，恐怕自家也阻拦不了，但见她对秦王越来恭敬，便少了戒心，索性不去再管，免得受到大王的责备。

秦王见姜萦脸色羞红，却是娇柔无限，忍不住多看两眼。姜萦正偷瞥他一眼，目光对在一起，脸色更是焦灼。

秦王与姜萦一同行入大帐之内，见大帐正中有将军大椅，便行其处。秦王危襟而坐，姜萦便站其身旁。

过有片刻，王贲押解两个衣衫褴褛之人上来，秦王仔细端详一番，方才辨认出是田建与后胜来。

后胜偷偷向上一瞥，但见坐着的是一个威武不凡的将军，而姜萦紧立其后。后胜糊涂起来，为何自家献给秦王的美女跟了这个将军，莫不是王贲有意安排？

便听王贲怒喝道：“秦王在此，还不下拜。”

田建与后胜各自惊怔，方才仔细分辨那人，依稀之间，模样确实很像秦王。两个人慌忙叩拜，将头低下，不敢正眼看他。

便听秦王大声道：“后胜，王兄，寡人每灭一国，齐送一礼。如今齐灭，礼依旧，寡人甚为欢喜。依姜萦姑娘的求情，寡人决计不会为难你们。”

后胜慌忙道：“臣诚惶诚恐，感激万分，陛下乃大度之天子，千秋未有。”

田建泣声道：“多谢陛下饶恕，陛下仍念旧谊，卑鄙之臣感激不尽。”

卑鄙，便是卑微鄙陋之意，想一个享尽人世之间的富贵荣华的大王，如今也要屈膝，简直是天壤之别。

秦王得意万分，道：“灭齐者，非寡人之精锐军队，乃汝等之失德也。天意六国灭，裂华合一，乃天不容尔。”

田建附和道：“寡人失德，乃天不容，於是上托国君之手，灭我大齐。”

秦王冷冷看了一眼后胜，厉声道：“齐之灭丧，其功在你，寡人当真要好生嘉奖你才是。”

后胜双脚一软，险些坐到地上，口里说道：“陛下姑念姜萦姑娘讲情，但求君上放我等一马，不要为难，后胜当感激永世。”

秦王想了想，道：“寡人言出必行，自然不会为难你们。”

王贲恶狠狠道：“当初，我若像处死魏王假一样处死你们就好了。”

田建惧怕，如此恐吓，让人胆战心惊。

秦王想了想，道：“寡人不想在见你们，王贲，你将他们流放到共城，存他们一条活命。”

田建与后胜连忙拜谢，想不到献上一美人，救了自家的性命。若当初早是献出，恐怕齐不能灭。

王贲冷声道：“陛下有令，秦国君臣，不得为难你们，王贲自然听从。不过。你们若是有别的仇人，我便管不了了。”

两人颓然，王贲言下之意，便是警告他们的性命自然有人觊觎。秦王不杀你们，有人自会收拾你们，想要活命，并非是简单之事。

秦王冷笑道：“王贲，寡人不想带他们入城，你现在便去安排后事吧。”

王贲领命，将两人带下，按秦王吩咐，进行妥当处置。

姜萦见帐内镏金桌上有五龙方尊一座，约有两尺高，精美雕身，五龙盘踞五方，皆龙头朝下，姿势各异。内盛美酒，浓香四溢。而龙头所对之处，便置上一刻有麒麟的三足尊。

姜萦上前几步，便仔细查看，好奇之余，将手指微微按在龙头之上。只听嘎吱一声，龙口大张，琼汁玉液便喷泄而出，直入酒尊之中。一时浓香扑鼻，让人意乱神迷。当酒尊盛满美酒，她便将手轻抬，龙口便紧紧闭和，一点酒水也不外漏。姜萦很是惊讶，想不到世间有如此奇异的酒器。

姜萦双手握住酒尊，款步而行，来到秦王身前，恭敬道：“姜萦献陛下美酒一杯。”

秦王哈哈大笑，将酒尊接过，仰头一饮，将酒喝尽。姜萦接过酒尊，将之放回。姜萦问道：“陛下，这是甚么酒，如此浓香，让人闻之便神魂颠倒。”

秦王道：“此酒尊为五龙尊，此杯为麒麟杯，酒由龙口而出，名为龙涎。”

姜萦道：“龙涎酒，麒麟杯，大王饮，美人醉，真是好酒。”

秦王道：“王贲谋不及其父，但勇足可过之，故灭魏之时，寡人赐他此尊，以彰其功。”

姜萦道：“王贲骁勇无比，对大王又是忠心耿耿，实在是难得的姜伶。”

秦王猛然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出帐外，怅然望向夜空。

姜萦见他神色凝沉，便紧随其后，也跟出了帐外。

秦王唏嘘道：“姜萦，想天下之内，何人最为寂寞，当是寡人也。位高而人不敢逆，如曲高和寡，几人能知我心？”

姜萦叹息一声，但觉茫然，便很是同情。但又想到自家与他的恩怨未了，便又怨恨起来，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让她不知所措。

便在这时，但见西营火光冲天，人声噪杂，一片混乱景象。

秦王愕然道：“莫非出了甚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