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萦低声道：“陛下，姜萦甚为欢喜，一时忍得不住，方才下泪。”

秦王幽幽道：“姜萦，事到如今，你不须再隐瞒於我，到底有甚么事，说与朕听。”

姜萦一怔，神情恍惚，喃喃道：“没甚么好说的，让我如何来说。”

秦王端一鸾杯，便要一饮，姜萦慌声道：“陛下，等一等。”

秦王将鸾杯放下，微笑道：“是不是想与朕一起来喝这合卺美酒？”

姜萦一愣，端起凤杯，颤声道：“不错，合卺之酒，当要两人一同来喝。”

秦王心思缜密，自然看破她的心思，心内相当明了，酒中一定是下有毒药。

秦王痴情，不想揭穿，便要将酒饮下，任凭生死，自家已经得到姜萦的心，夫复何求？

姜萦将酒一饮而尽，便痴痴看着秦王，秦王幽幽一笑，将酒端起，便要一饮，口里说道：“朕扫六国，荡清寰宇，犹未满足，而得汝心，再获汝人，死而无撼。”

秦王哈哈一笑，便将手微微一抬，想要一干而净。

姜萦陡然将秦王酒杯抢过，仰头一饮，尽入肚内，只是痴痴看着秦王。

殿门大开，姜伶步履蹒跚，险些摔倒，想是一时心急，血脉凝固，便是很不灵便。她满眼泪水，痛声道：“妹妹，这是何苦，为甚么，为甚么？”

姜萦脸色苍白，微微笑道：“妹妹是真心爱他，不忍心杀他，甘愿代他一死。”

姜萦微微一笑，深情王秦王一眼，眼中柔情无限，未有一点怨恨。

姜伶腰间藏有匕首，眼见妹妹自家将毒酒喝尽，心内焦急万分，便抽出匕首，恶狠狠道：“虎狼，今日我与你同归於尽，为家人报仇。”

姜伶猛然一刺，匕首凌厉打出，正刺向秦王面门，力道大得惊奇。

秦王索性将眼一闭，不在理会，任凭她刺这一剑，而不闪避。

姜伶不禁迟疑，心内很是讶异，秦王竟不闪避，甘心情愿受死。

姜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大声道：“姐姐，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杀他。”

眼见匕首便要刺破秦王的面门要害，忽听姜萦痛哭流泪，心内不由一软，便停歇力道，不在刺下。口里幽幽一叹，唏嘘一声，很是无奈，将匕首掷向木桌，便听喀嚓一声，深不见柄。姜伶自家也暗暗惊奇，仇怨积累，居然有如此奇力。

秦王上前一步，低声道：“朕早想问你了，你姐妹二人，到底与朕有何仇怨？”

姜伶恶声道：“姜家七十余口人命，皆亡汝手，如此仇怨，不共戴天。”

秦王身子一颤，脸色暗淡下来，喃喃道：“是真的么，是真的么？”

姜伶满眼泪水，道：“十数年前，姜家有四颗珍贵的夜明珠，惟陛下所闻，求索献上。家父少槐，因祖宗遗愿，不肯就出，威逼之下，自刎谢罪，将夜明珠葬其墓穴。不意，陛下派人挖坟决墓，取走夜明珠，将我父尸体鞭打千杖，暴晒五日，弃尸荒野之外，以致尸首不全。既夺明珠，又行连坐，姜家七十余口人命，皆被车裂，惨不忍睹。幸亏我与妹妹被人所救，方才逃离大难。如此不共戴天之仇，当不当报。”

秦王浑身一颤，眶裂目暴，大声道：“吕不韦，吕不韦，都是你做的好事。”

姜萦与姜伶各自呆怔，见他神色异常，眼内崩出怨恨之泽，很是惊讶。

秦王幽幽一叹，道：“你误会朕了，这一切都是吕不韦所为，与朕无关。当年，朕早承胚绪，吕不韦摄政，可谓根深蒂固。他早有谋逆之心，洛阳又是他的封邑，便想起兵代朕，将朕废除。当年，他在洛阳兴建宅第，强抢豪夺，杀人无数，并非是朕的旨意，只是朕不能左右他，只能眼睁睁看他胡作非为。朕有天下奇珍异宝，又如何在乎那四颗明珠。”

姜萦与姜伶各自咬牙切齿，喃喃恨道：“吕不韦，吕不韦。”神色满布疑光。

秦王正色道：“若非朕有掣肘，优柔寡断，不能阻止吕不韦大行悖逆。汝门之丧，皆为朕责，要来杀朕，心甘情愿，决不后悔。”

姜伶见秦王神色凛然，不象是说谎话，便将信之，秦王所言无谬，吕不韦把持朝政多年，六国上下，尽皆知之。他一定是冒用国王威仪，为自家贪欲遮掩。

姜萦目光凌厉，与秦王目光胶着一处，正色问：“陛下，真的与你无关么？”

秦王神色坦然，微微颔首，一字一句道：“与朕无关，若有谎言，朕当受天打雷劈。”

姜伶凄凉一笑，笑声凄惨万分，萦绕宫殿不绝，冷声道：“都错了，都错了。”

姜萦微微一笑，神情欢喜异常，道：“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秦王凝声道：“朕杀尽吕党，算是为你们报仇，汝家人在天有灵，定然安息。”

姜伶面容陡然憔悴，眼泪潸潸而下，大声道：“你为甚么才说出来，为甚么才说出来。”

姜伶扑在姜萦身上，紧紧将她抱住，哭道：“妹妹，是姐姐害了你，是姐姐害了你。”

姜萦微微摇头，道：“该来的，是躲不掉的，这是天命。”

姜伶转过身形，见两支空荡荡的酒尊，伤心欲绝，痛哭流涕，神情凄惨无比，让人为之容动，不禁下泪。

姜萦只觉胸口一股腥气狂涌，直冲咽喉，想是毒酒发作，化气引血。一时忍得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颓然坐倒在地。

秦王大怔，慌忙将姜萦抱在怀中，急声道：“萦儿，怎样？”

姜萦微微一笑，全无苦楚，低声道：“陛下，我好欢喜，原来你并非是我的仇人。姜萦死亦安心。”

姜伶伤心万分，委顿於地，颓然道：“妹妹，是姐姐将你害死，只怪我报仇心切。”

姜萦摇头道：“生有何乐，死有何痛？姜萦有生与陛下相知，即入黄泉，也没甚么遗憾了。”

秦王神色凝沉，颤声道：“萦儿，为何要替我喝那一杯毒酒，为你而死，朕心甘情愿。你若卒没，朕生而何欢？”

姜萦眼见他眼中泪珠凝聚，眼泪便要流淌下来，便轻声道：“陛下，你是姜萦心目之中的大英雄，万古之中，无人能及。陛下，答应姜萦，即便姜萦卒没，也不要流泪。”

秦王将泪水忍下，心内痛苦万分，不忍姜萦在为他难过，便依她所言。

姜萦眼见秦王眼神凄厉，不禁甚为忧伤，低声道：“泪流在眼，你能好受一些，泪流在心，伤痕累累，永无愈好。”

秦王叹息一声，心神登时慌乱不堪，只是痴痴看她，呆怔凝立。

姜萦伏在秦王肩膀上，心碎神迷，药性再次发作，一股血气向上翻涌，直抵咽喉，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便是一阵眩晕，昏死过去。

秦王陡然觉得肩头一阵湿和，腥气甚足，直冲鼻内。一顾之下，便见肩头满是鲜血，姜萦颓然倒在他肩头之上，眼睛紧闭。

秦王慌乱将她抱紧，口里哀声唤道：“萦儿，醒来，醒来。”

姜萦悠悠醒转，脸色憔悴不堪，哽咽道：“陛下，姜萦身将卒没，有许多事尚未及做。”

秦王低声道：“朕与你同死，即便没入黄泉，你我都不会孤单。你我形影相随，永生相伴。”

姜萦摇头哽咽，道：“陛下，姜萦求你四件事，无论如何，莫要相违，若有违背，姜萦死不瞑目。”

秦王幽幽道：“请讲来，朕一定答应你，决计不会相违。”

姜萦嫣然一笑，沉声道：“其一，陛下千万不要为姜萦伤心，而生死志，或形销骨立。”

秦王颔首道：“朕一定做到，一定做到。”

姜萦道：“其二，陛下饶恕姐姐行刺之罪，千万不要怪罪於她，姜萦此生之中，惟有她一个亲人了。陛下，有生之年，千万不要难为卫国。六国尽灭，天下合一，陛下容其立於秦内，受陛下恩泽。”

秦王正色道：“朕为汝，容卫与秦同立，大秦万世不灭，卫便一日不亡。”

姜萦哽咽道：“其三，将姜萦骸骨葬於临淄，姜萦魂魄有形，想听河水滔滔之音。”

秦王痛声道：“朕应你，朕全应你。”

姜萦深情望他一眼，小声道：“陛下，其四，姜萦想让你吻我一下。”

秦王一怔，眼见她奄奄一息，便慌忙点头。

秦王俯下身躯，轻轻吻她香唇，想是伤心过甚，竟然垂下一泪，直落姜萦香腮之上。

姜萦嘤的一声，头微微一顿，歪在一旁，与秦王嘴唇分开。

秦王痴痴，痛心疾首，慌声道：“萦儿，醒来。”

姜伶颓然，眼见妹妹将死，其情甚哀，泪水潸潸，泣声凄苦。

姜萦悠悠醒来，深深望他一眼，微笑道：“天不灭，陵不崩，姜萦此心永不变。”

说罢，微微一笑，深情望向於他，眼睛轻轻合上，秀靥余有笑痕。秦王心下一荡，失魂落魄，眼见姜萦秀手一垂，而自家竟无能为力，眼睁睁看她死去。

秦王伤心欲绝，苦笑一声，竟是跪倒在地，抱紧姜萦尸身，颓然不语。

姜伶泪水潸潸，扑向姜萦尸身，眼见妹妹死去，心内悔恨万分，痛入骨髓。

秦王哈哈一笑，抽出一把匕首，抵住自家喉咙，低声道：“阿房，朕来陪你。”说罢，痴痴看她一眼，便闭紧双眼，将要发力。

姜伶泣声道：“陛下，姜萦尸骨未寒，便想违背诺言么？你若自杀随他而去，她如何瞑目。”

秦王大笑一声，将匕首狠狠向头上一划，一缕青丝飘然下落，落在姜萦胸口，很是凌乱。

秦王大声道：“朕不能陪你，但心内惟有你一人而已，朕这一缕青丝，伴你左右，如同朕身，与你不相分离。”

秦王大叫一声，很是凄惨，将匕首用力一掷，凌厉打将出去。力道威势极大，正向殿内红柱刺去，便听砰的一声，深深刺入。

姜伶微微一愣，秦王为应妹子诺言，一滴泪水也未流出，心内该有多苦。

秦王将姜萦尸身抱起，置在床上，用薄衾将她盖住，喃喃道：“朕会来陪你的，会来陪你。”

姜伶唏嘘，秦王刻骨铭心，一往情深，陡然失去挚爱，悲痛何加？

秦王将殿门推开，惘然向外走去。

回飙萦绕，将满园春色吹散，残香四溢，花瓣凋零，柳絮乱飞，很是狼藉。

秦王大笑一声，道：“老天，你也会悲伤么？”

天色霎时阴沉，狂风大作，雨云相集，陡然之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秦王失魂落魄，任凭大雨浇身，将满身湿透。对天大声喊道：“老天，朕不甘心，朕不甘心。”

向天望去，只见两只大雕正在大雨之中盘旋，相互嬉戏，忽然一个闪电跳出，正中其中一头，那雕扑棱落地，正落在他身前。另一只大雕悲鸣一声，猛然向地面扑来，势道强劲，正撞在石板之上，登时一动不动，显然立刻毙命。

秦王呆怔，一雕殒命，伴侣相随，此情何怆？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若非自家有言在先，真想自尽，随姜萦而去。

秦王悲伤万分，仰天长啸，登时大吐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朦胧之间，似乎有人在他耳边兴歌：灵山秀渊，钟石美岩，奈何人远，黄昏不见？有女姜萦，刺秦不忍，但求翩翩，君随我身。美人歌兮胡不爱，美人舞兮上怜惜。问天有英雄兮谁堪，秦王扫六合而尊舆？有女姜萦兮名阿房，倾国倾人兮倾咸阳。冰绡凝衫兮配玲珑，兴靥浅唇兮幸君王。王雎关关，鸿雁嘤嘤。而来诀别，描我娥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