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田不平高中毕业,腿的残疾,又赶上这场大动乱,上不了大学,工作也不好找,在家当起了“社会青年”――一个中国在特定环境下的特殊称谓。那年,柳梦烟刚上小学。因为家庭出身好,第一批就加入了“红小兵”。她学着那些失去理智的大哥哥、大姐姐的样子,缠着妈妈做了一身草绿军装,还有一顶缀着红星的军帽,背着草绿挎包,跟在“大造反派”后面做起了“小造反派”,整天兴冲冲地满世界贴大字报、撒传单、喊革命口号、开批斗会。当时她小小年纪哪里晓得什么事理,只是觉得挺好玩,又不用总坐在教室里念书,多自在!就是老师讲的那些大道理,什么“史无前例”啦,什么“反修防修”啦,什么“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啦,她也都只是生吞活剥地咽进肚,根本不知所以然。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生活阅历的增长,她才渐渐明白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给中国造成了多大的灾难!也给自己的一生蒙上了一层至今也摆脱不掉的阴影!
柳梦烟那时白天到处“造反有理”,一回到家里就又恢复了孩童的天真,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过家家”、“跳房子”、“跳皮筋”。什么造“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早丢到爪哇国去了。除了玩,她就磨着北屋的筱三(田不平的原名)大哥讲故事。他的故事好多,似乎在他肚子里没有别的,装的都是美丽的传说和神话故事。有时这个瘸了一条腿的大哥哥也讲些闹鬼的故事,故意吓她这个小他十几岁的小妹妹。每当这时,她便小鸟依人般偎在大哥哥的怀里,心突突跳,瞪着一双大眼催他快讲,听到紧张处,满手心都是汗。对这个大哥哥她敬佩极了,觉得他真了不起,知道那么多事,自己能象他一样,小朋友们就永远不会和自己打架了。那时侯经常去田不平那间八平米小屋的还有西屋的江水和他的妹妹江丽,东屋的吴泉生。不过,在小梦烟的眼里,他们都已是“大人”了。江水和吴泉生比田不平低一届,江丽比他们小三、四岁,在一个学校上学。这三个人在“文革”中学校里都是有些名气的人物。吴泉生是学校最大的造反派组织“红司”的一号联络员,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一把手”。叫“联络员”,既时髦又显得谦虚,还有点“为人民服务”的味道。可一斗起“走资派”来,就什么“味”都没了,俨然一副占山为王的山大王神气,好不威风!江丽则是与吴泉生对立的造反派组织“总司”的广播员。不知是她长得甜,还是当时对这个行当的通称,大家背后都叫她“喇叭花”。当时的对立派是你死我活的,没什么亲情可言。吴泉生有时索性叫她“烂菜花”,气得江丽哭着向吴泉生的妈妈告状,吴泉生为此挨了老大一个耳光。从那以后,他俩一见面就吵,活象一对斗急了的鸡。江水生性超脱,整天嘻嘻哈哈,哪派也不参加,是当时学生中少有的“逍遥派”。后来毕业分配时,被遣回街道,理由是“政治上不进步”。江水的父母找了学校几次都不顶事。还是江水想的开,,反劝他父母,说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一个大小伙子哪就饿着了?总能混口饭吃。整天还是乐呵呵地东游西逛。
那时,这几个青梅竹马的铁路家属大院的玩伴,虽然吃完晚饭仍然照例聚到田不平的小屋里海阔天空地神侃,但话题已不再是令小梦烟着迷的鲁迅、矛盾、托尔斯泰、狄更斯、巴尔扎克。也不再议论《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千零一夜》、《希腊神话故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小梦烟爱听的故事。三角、几何、物理、代数这些叫人头痛的东西就更甭提了。他们议论最多的就是“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四个人分成两派,田不平和江水是一派,认为大家这样斗来打去的,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学生不念书,国家成什么样子?尽管他们也说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一个好端端的中国变成了这样乱糟糟的一团。他俩的观点受到了吴泉生和江丽的激烈地反对,说他们不关心国家大事,和党中央对着干,很危险,是修正主义论调。每当此时,江水就嘲笑他妹妹和吴泉生是“活剥马列的教条主义”,是列宁批评过的“左派幼稚病”。田不平经常忧郁地望着一起长大的同伴,眼前晃动着十六世纪宗教狂在罗马鲜花广场烧死布鲁诺的情景,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悲哀。吴泉生攻击江丽是“老保”,江丽则反唇相讥说吴泉生是“野心家”。一间小屋常常吵得屋顶都要掀掉了。吵了半天自然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不欢而散,隔不了两天便又聚在一起吵起来。在他们吵的时候,小梦烟总是瞪着一对乌溜溜的杏眼望着他们,心想吵来吵去真没意思,听筱三大哥讲故事多好。她的小心眼始终认为,田大哥是最可信赖的,他是她心中的偶像。有一次她竟摘下自己的“红小兵”臂章,非要筱三大哥戴上,说只有他才配戴。田不平苦笑着摸摸她的头,说:“大哥哥是大人了不能戴,还是雁子自己戴吧”,边给她戴回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