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三月,田不平读高中的学校图书馆老师因不堪造反派的批斗自杀了。依照学校最大的造反派组织“红司”一号联络员吴泉生的意见要封闭这个“散布封资修毒素的黑据点”,后来在全体联络员会议上一讨论,大家认为还是保留的好。不然,“红司”的头头们开会到哪儿去找这么雅静的地方呢?问题是谁来管呢?总不能让造反派自己来看这个黑据点吧?那不是给别的造反组织提供了攻击的炮弹么?让做为孔老二徒子徒孙的老师们来看也不妥。最后,还是已经靠边站的教导处主任,不知从哪儿得到图书馆要找看门人的消息,找到吴泉生,推荐学校原板报总编田筱三来管。田不平没有参加任何造反组织,又和田不平一个院住,自然很容易就获得了通过。学校还答应每月给田不平25元钱。这样田不平就回到母校当上了图书馆的看门人。当田不平从吴泉生那里得知这个意外的消息时,高兴坏了,一连几天没有睡好觉。既能挣钱养活自己,又有书读,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很可能他就此终了一生。
那是同年九月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田不平吃完晚饭正在屋内看书,是但丁的《神曲》。当时看这种书要冒很大风险,弄不好就会被扣上“反革命”帽子。田不平很小心,拉上了窗帘,就着昏黄的灯光读着。书中对炼狱场面的描写,深深抓住了他的心。他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作者那深刻的思想内涵,但书中那大胆的描写,尖刻的讽喻,离奇的幻想和凝炼的文笔却促使他如痴如醉地读着,以致完全忘记了窗外的世界。这本书是从图书馆偷偷拿回来的,他要赶快读完它。这几个月他已经这样读了大量中外名著,这对于嗜书如命的田不平来说,不啻是饥渴的人找到了甘泉。他拼命地吸吮着,品味者,汲取书中丰富的养分,滋润着干涸的心田。
窗外一阵激烈地争吵和撕打声终于把田不平从书中幻想的世界拉回到现实,他意识到一定出了什么事,以一个腿有残疾的人不相称的速度冲出屋。院内的情景使他惊呆了。父亲的衣领被一个头戴柳条帽腰挎指挥刀的高大魁伟的男子抓住,周围站着十几个戴柳条帽,手拿铁苗子枪(用粗钢筋打造的),袖口上戴着“铁司总部”红臂标的人。母亲用双手拉住那大汉拽着父亲脖领的胳膊争辩:
“你们凭什么抓人?”
“凭什么?有人报告这个‘走资派’”,大汉用手指戳点着田不平的父亲,“极不老实。和‘联总司’的老保勾结,想整垮我们,我奉命带他去交待问题。”说着,就往外拽田不平的父亲。
田不平上去推了大汉一把:“放手!”
“嗬,小子还打人那!”大汉一抡左臂把田不平摔了个跟头。
田不平被激怒了,他的宁折不弯的犟脾气使他从地上爬起来又向大汉扑过去,尽管他又瘦又小,才及大汉的肩膀高。可被抓的是他尊敬的父亲呀!父亲含辛茹苦一生,拉扯了他们弟兄姐妹三人,抗美援朝还差点把命丢在朝鲜,如今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让这帮人抓走!他要跟他们拼命,被柳梦烟的母亲拉住了。
“队长,这小子看黄书。”一个尖嘴猴腮的造反队员把从地上捡起来的《神曲》递给大汉。
田不平的心“咯噔”一下,“坏了,怎么把书拿出来了!”
大汉放开田不平的父亲,接过书看了看封面:“什么他妈的‘神曲’,革命歌曲还唱不完那!”随手一翻书页,“不对,不是歌。好嘛,差点让他蒙混过关。咦,这儿还有光屁股女人插图呢!”他那一双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插图,边说,“哈,黄的不能再黄了!这会儿看这书就是对抗文化大革命,把这小子一块儿带走!”
“你们不能抓他!他是个孩子!”田母扑过来抱住儿子。
“妈,您甭管。”田不平倔犟地挣脱了母亲,“现在是新社会,共产党领导,到哪儿也不怕!我又没干坏事!”说着,跛着腿就往外走。
街坊们无可奈何地望着这一幕,谁也不敢说话。这年头,谁敢惹这帮人。
“嘻,还是个拐子。”尖嘴猴腮的家伙笑道。
田不平冒火的眼睛瞪着那个人,牙咬得“咯吱吱”响,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受过无数次创伤的心又一次在流血。
过了几天,父子俩被放了回来,带着遍体伤痕。他们在那个造反派组织盘据的“文攻武卫”的据点里被罚扫了几天厕所。莫名其妙地被抓进去,又稀里糊涂地被放出来。
田父一回来就带着伤去上班了。他干了一辈子铁路,从未迟到早退过一次,这回一下子缺了五、六天勤,象是犯了大错误,心里总觉得别扭。直到许多年以后,还说缺过几天勤。
田不平则丢了那份他十分喜爱的图书馆看门人工作,背着造反派赏给他的一顶“现行反革命”帽子回了家。从此他足不出户,变得更孤僻了。他一心想要查出是谁黑了心无中生有的陷害父亲,连带自己也遭毒打,受侮辱。毒打,他不怕;侮辱,也习惯了。只不过多一回屈辱,也就多一分悲哀而已。丢掉这份工作,他才真的心疼。至于那顶“现行反革命”帽子,去他妈的,鬼才相信我田筱三会是反革命!该死的“左派”,“假洋鬼子”!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
过了一段时间,人们风言风语地传说,是柳梦烟的父亲柳宪为了报复田不平的父亲田璋过去对他上班喝酒的批评,向造反派组织头头造谣说,田璋和老保组织“联总司”有勾结,才使田璋父子被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