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谷县,入夜。
乔郓哥正躺在自家床榻上,在昏黄的油灯映照下昏迷不醒。
除了郓哥儿,这家徒四壁的破败小屋里还有两人,其中一人自然是郓哥儿的酒鬼老爹。
这阳谷县里有名的醉猫今年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却有星星点点的霜白,身材高大而又佝偻,一个劲儿地躬身咳嗽,那张带着胡子茬的清白俊脸带着几丝病态的潮红,一看便知是不要命的酗酒的恶果。
只是此刻,那只从不离手的酒葫芦并不在身边,一双似乎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微黄眼珠此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个被雷劈了的儿子。
舔犊情深,人皆有之,即便是这个把人生用酒浸泡在天地的逆旅里的酒鬼也概莫能外。何况自己这儿子虽然外表惫懒,和自己少有言谈,却有孝心,这几年来家里一切吃穿用度都是郓哥儿操持,虽然入不敷出,却不曾少了自己半点酒喝,这份男人间不需明言的父子深情,又岂能割舍?
另外一人,便是阳谷县里最有名的郎中黄素,此人手段高明,最擅治疗烧伤,此刻一双妙手在郓哥儿身上忙碌多时,待敷好了药膏,更拿出了自行特制的长布条小心为郓哥儿缠绕,只看那布条的样子,便可知是被药物浸泡过的,对烧伤自有疗效。
也不知过了几时,那白面微须的黄素郎中才起身直背,脸上早已布满汗水,大为辛苦的样子,看向郓哥儿的醉鬼老爹,似是有话要说,却只微微喘气,精神大是萎顿,显然郓哥儿的伤势累坏了他。
咽下一口吐沫,这黄素郎中才对郓哥儿的老爹道:“你家郓哥儿身遭雷击,竟尔不死,实属异事,更令人称奇的是,全身衣物化为飞灰,可这身上的烧伤只在皮肤表面,正可方便下药,若衣料与伤口黏连,那便大为不妙,至于郓哥儿这种全身烧伤,原本弄不好便会有性命之虞,偏生种种机缘巧合,倒躲过许多凶险,虽日后难免落疤,但老夫敢担保行动定然无碍,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夫倒要提前向乔老弟道贺一番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拿着已经开好的药方,一面递交给郓哥的老爹,口中一面道:“按照老夫的药方敷满全身,三天换药,月余便可下地行动。”
乔老爹听得面色一松,接过药方,看也不看,便放入怀中,一抱拳诚恳谢道:“多谢黄先生援手,小儿才捡回一条性命。”
这一张嘴,一股深入骨髓的酒味便随着沙哑的低沉男声氛氲而出,差点熏了黄素郎中一个跟头,就此长醉不复醒,
老头儿微一皱眉,心道:这位得喝多少酒呀,我这一身走哪都能让人闻到的药味竟然被压倒,真真是见酒忘命。
乔老爹却恍若未见,微一踌躇,才赧颜道:“先生这般尽心竭力,在下万分感激,原也不该说这番话,只是刻意隐瞒却对先生更为不敬,只好厚颜相求了:先生想也知道我家度日艰难,先生的诊费和这副灵药的药费今日却难以凑齐……”
黄素连连摆手,不过那手摇晃的样子倒好似在驱赶扑面而来的酒味,道:“乔老弟这却不用担心,今日西门大官人找到老夫时早已预付了足够的银钱……”
闻得西门庆之名,乔老爹虎目中神光一闪,竟在瞬间泛起不怒自威的气概,一扫满身的颓唐,却只一瞬,便又是一付酒鬼模样了,点头道:“那便好。”
黄素“望闻问切”是好手,耳目灵光,对面这汉子刚才的气质变化哪里能瞒得过他的锐目,心下倒是吃了一惊,收起了三分心内的轻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黄素不过一座小县城里的郎中,又岂能免俗虽说不算唯利是图,但趋炎附势之心还是有几分的,眼前这伤患人家实在不入他的法眼。
他今日肯放下家里过节的热闹来此诊治,又对这醉汉表面如此客气,不过是看在西门大官人的面上,心中实有诸多不耐烦,故此上药包扎之后便把日后用的药一并交于乔老爹,自是不愿再来。
他于市井泼皮之间的传闻一窍不通,哪里知道乔老爹是何许人也?
他今日接到西门庆的邀请便立刻赶来,救起人来又忙得昏天黑地,哪里知道在王婆茶棚里发生的是非曲直?来时见了乔老爹心中原本也暗自嘀咕:这醉猫和西门大官人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被酒泡得快进棺材的废人,竟能得西门大官人如此垂青,当真异事。
现下看来,竟有几分道理。
乔老爹却早听知悉内情的邻里悄悄告知白日里王婆茶棚之事,自然明白内里是非曲直,当下扫了一眼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儿子,淡然道:“在下是个懒人,不大出门,先生见到西门大官人,便请替我谢他多有费心,犬子顽劣,惹下是非,若可平安度过生死之厄,今次后定当学会乖巧,免得西门大官人日夜劳神,若犬子不幸竟尔弃世而去,小人当会登门拜访,谢他今日美意。”
言外之意,便是若儿子平安无事,两不相欠,承认今日是自己儿子多事,与他西门大官人无关,绝不去找麻烦;若是郓哥儿有个三长两短,那便至死方休。
这话近乎蛮横,毕竟睛天霹雳非是西门庆所能左右,但水有源树有根,郓哥儿为了朋友武大出头,又岂能真的算是无事生非?
这一番话说的黄素迷迷糊糊,越发弄不清楚这醉汉的意思,西门大官人倒是嘱咐他,若是这醉猫有话要他转达,便要一个字不落的回复,又听这醉汉谈吐不像市井中人那般鄙俗不通,心中轻视再去三分,当下也不多问,只是用心记下。
黄素走后,这整天醺然难醒的落拓汉子轻坐在了床边,看着床上这个若是被埃及法老王见了便会引为同道中人的“木乃伊”,才伸出大手抚摸郓哥儿的脑袋,却又怕动了儿子的伤口,停在半空,又收了回来,虎目中已有泪光盈然。
“臭小子,你要好好活着,听见了吗?你娘便在天上看你,……若你有三长两短,我定要西门庆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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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郓哥自然听不见老爹的深情表白,他的体内此刻正天人交战。
遭雷击而不死自然千古未有,乔郓哥还有气息呼吸自然得益于此刻寄居在体内的秦穆的灵魂。
古怪的闪电虽然销毁了秦穆的肉体,却把他的灵魂带到了这北宋时代,更令他寄居在乔郓哥身体内,也算是异数。
这郓哥虽然身体上没有生命危险,但此刻头脑中却是一片混乱,郓哥本身保有的记忆正在和秦穆融合,其中不协调的艰难之处,当然无法对外人道也。
秦穆的灵魂已经占据了这具躯体,一时间还难以指挥,否则此刻便已经真正醒来,却也感受到全身疼痛,那魂灵好似做梦般所遇之景象无不光怪陆离,更与那秦穆生前的记忆不停周旋,只感到头痛欲裂。一团脆弱的灵魂只感觉到旋转、奔突、飞升、下坠、收缩、膨胀……仿佛那灵魂都有了实体一般,叫人无所适从,似乎只会呻吟了。
当到了忍耐的极限时,那秦穆的灵魂竟产生了大叫一声的幻觉,已是一片雪白,彻底昏死过去。
而那郓哥儿的记忆却化作涓涓细流,和秦穆的灵魂水融起来,再难分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穆的意识在脑中“醒”来,关于自己的新身份的信息纷至沓来,那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水到渠成地让秦穆接受了自己已经变成乔郓哥的现实,呼吸般自然,毫无障碍。
而这将要扇动微小翅膀便可改变历史的蝴蝶,正待破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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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秦穆,哦,不对,现在应该是郓哥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八天的傍晚。
黄素郎中才给郓哥儿喂完饭,正忙着给郓哥身上换药,才换过手臂地方的药布,转头却见郓哥儿睁开了眼睛,未免吓了一跳,转头对正坐在门口晒太阳的乔老爹喜道:“乔老弟,郓哥醒了。”
话才出口,便觉眼前一花,再看乔老爹已经闪身来到床边,动作之快,叫黄素全没办法反应过来,不禁心底暗自咂舌,一后背的冷汗,庆幸里带着后怕。
这几日黄素已经尽知西门大官人和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是非,可恨自己当日殷勤过了头,医治过郓哥儿,竟家也未回,便去向西门大官人报喜,不但把乔老爹的话带到了,还大包大揽地要西门大官人放心,说郓哥儿八成不会一命归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