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哥儿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后来才明白过来:哦,老爹这是在开解自己呢。
这份用心良苦的闪烁其词的心思叫他感动。
至于武大,他穿越过来后还来不及想呢。至于西门庆之流,都是将死之人,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自己都被蚊子咬了,哪还有心情给别人挠痒痒?
现在被老爹这么一提,郓哥儿才记起这个头顶绿帽的倒霉蛋儿,《水浒传》翻过几回,隐约记得武大貌似是受伤后第五天晚上被毒死的,自己醒来时武大当属尸骨未寒,今天黄素没来由提起武大郎……不会是今天尸身火葬了吧?
正想着,没来由鼻子一酸,眼泪便要簌簌落下,心底哀伤莫名涌起:武大竟死了……
郓哥儿自知是受原本记忆的影响,这般条件反射地落泪也是无可奈何,武大惨淡收场,自己的两股记忆一个是没来得及想,另一个是想也想不到,这才闹得现下一边恍然记起,一边潸然泪下。
也罢,武大是个好人,为弱势群体流泪是做人良知……
武大,你安心的去吧,你弟弟会为你报仇的。
情绪一旦不加控制,才结了新皮的小脸儿立时更加涕泗滂沱起来。
乔老爹搔搔花白乱发,有点为难的看着郓哥儿,心道:老子言语滴水不漏,怎地到好似共工撞了不周山,引来人间天河泛滥,惹得这臭小子如此伤心,莫非我这善意的谎言拙劣至此?
得,我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啊。……难道竟是这孩子瞎猜的?
这也有可能,小孩子灵气十足,往往预感很准,何况郓哥儿古灵精怪呢?
乔老爹越想越对,忙着伸出满是酒精油渍味道的衣袖给郓哥儿拭泪,老脸也“吧嗒”一放,严肃得很是周吴郑王,板得跟瓦片儿似的:“你莫要胡思乱想,这不黄素先生才从武大家中回来,看他欢喜模样,想是武大已然痊愈。”
这时候只能死撑到底,哄住郓哥儿养伤才是正经。
郓哥儿很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哄老爹放心,偏偏眼泪滔滔不断绵绵不绝,好像给它定个期限它就能东流逝水一万年似的,这时候再扮天真、装糊涂就有点无聊了,还不如说破呢,免得你累我也累。
再者,自己表现得成熟点,叫他放心,那便宜老爹传授枪法时总不至于藏着一手吧?
这还是近的,往远了说,自己将来要做大事,不成熟点儿便宜老爹能放手吗?
我这爹,有武功有见识的,不好糊弄啊。
有了这层想法,郓哥儿脑袋飞快地转了起来,想要借机忽悠便宜老爹,力争给家里的“上层领导”留个好印象。
当下把小脸一绷,竭力作出“天下风云出我辈”的英明神武状,缓缓摇头道:“爹,你不要瞒我,我料定武大哥受伤不出五日便已一命呜呼,再不会错的,今日,想是武大哥下葬之日。”
乔老爹正头疼地搜肠刮肚地编瞎话准备安慰儿子,却被郓哥儿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弄得呆然片刻,才掩饰着摇头半开玩笑咧嘴道:“你小子莫不是久病成医?这隔着几条街的,金线悬脉也不用,你就能学那扁鹊断人生死了?”
郓哥儿看着老爹几可乱真的故作轻松,却丝毫没被自己深沉表情感染,知道自己这戏不行啊,和奥斯卡的小金人差的还远呢。
得,接着装吧。
郓哥儿学着古装戏,拿捏着腔调轻叹道:“儿子不在杏林,哪懂岐黄之术?不过是从人之常情推断,想当然耳。”
这会起点儿作用,乔老爹听得心下大讶:这还是自己那个张嘴满口市井脏话的儿子吗?脸上却哑然失笑道:“原来咱们郓哥儿不是扁鹊重生,倒像武侯再世。”
郓哥儿知道老爹一意逗自己开心,要顾左右而言其他,才会破天荒地这般调侃,不由心底一乐,那残存的记忆到底是少年心性,登时悲伤轻了几分,收住眼泪道:“武大哥是个无能为的人,可泥人也有个土性啊,为了自家婆娘偷汉子,早就豁出去拼命,虽被西门庆窝心脚伤了五脏,只怕肝火更胜,必要扬言誓不罢休,……人就是这样,一旦开了头,就很难再停下来……”
乔老爹这会是真被郓哥儿打动了。
这番话怎么都不像十三四岁的少年说出来的,分明老于世故,深谙人性,莫非被老天爷雷劈得开了窍,又或者只是偶尔言中?
心里琢磨着,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地截断道:“冲冠一怒不是问题,关键是要有冲冠一怒后收拾局面承担后果的能力,否则便是愚蠢,我倒看不出武大有硬撑到底的能力,才被西门庆打过,既然匹夫之怒无济于事,武大必心胆皆寒,难以为继,正该安心养病,不去招惹西门庆才对。”
这老爷子是要考校自己啊,郓哥儿眨眨眼道:“爹爹难不成忘了那武都头?这便是武大哥的依仗,……可也是他丧命的根由。”
乔老爹虎目中精光一闪,仰首一口烈酒灌下,拭了拭口角微泄的酒浆,沉声道:“说下去。”
短短三个字,分明已经承认了武大已死的判断。
郓哥儿又是没来由的心头阵阵微痛,显是又在被心底记忆折磨,他心里这个愁啊:这么下去,自己不会人格分裂吧?那可成了古往今来穿越第一笑谈了。
一个没控制住,这小脸又显出凄惨神色:“武大哥心下悲愤,病榻之上定然扬言要等武都头回来为他报仇,就是这句话惹来了杀身之祸,自古杀人方能灭口,正是天经地义的不二法门,西门庆家里现成的生药铺子,一味封喉毒药下肚,这事情的真相也就真的肠穿肚烂了,死人开不了口,事后西门庆只需以利诱之,以威吓之,满街证人定无一人开口,至于武大哥的尸身,那也要一把火烧了,方才万无一失。”
乔老爹明显被郓哥儿的话抓住了心神,思索着缓缓点头道:“若要死无对证,武大尸身被焚是他西门大官人的不二选择。只是西门庆如此丧心病狂实在令人费解,须知老婆偷汉还算不上夺妻之恨,原非不可化解的深仇,那武二郎的确英雄了得,可拳头再硬也要到走投无路时方用,他西门大官人在这阳谷县手眼通天,武二郎回来知道这事情又如何?那是再不会找他拼命的:一者武二郎有官职在身,不是无家可归的亡命之徒,先前四海漂泊,江湖凶险,如今衣食无虞,本是天上地下两重冰火境界,更要顾念哥哥生病在床,做事难免三思而行,二者武大即令要报复,可也不会有要亲生弟弟去杀人放火的道理;莫说是他西门大官人,就是潘金莲都会有惊无险,武大娶妻已属不易,何况又是美娇娘?不过日后严加管教,对他西门大官人总是鞭长莫及,坏极也就是被武二郎暴打一顿,这还需武二郎事后不怕吃官司,又豁出去一家三口走投他乡,可事情到了如今这一步,若是天机泄露,那武二郎回来反要奋起杀人了,所谓‘长兄如父’,武二郎又是哥哥养大成人的,如今至亲骨肉惨死,那便是不能不报的‘杀父之仇’!……只是西门庆,有这么愚蠢吗?”
几日前,自己亦有因儿子一旦不测必要杀西门庆而后快之决心,谁想西门庆处理得张弛有度,叫人不敢小觑这市井奸凶,若说武大死于西门庆之手,条件儿子分析的头头是道,却不大符合西门庆一贯的行事做派,叫人疑虑。
乔老爹此番言语间满是询问之意,竟忘了眼前这人是自己的顽皮儿子。
一瞅便宜老爹这样儿,郓哥儿那个高兴啊,这老头终于落套儿了,不把自己当小屁孩儿了吧?
其实郓哥儿心理年龄毕竟在那儿摆着呢,言语间不自觉把这便宜老爹当成了同龄人,老爹这般和他说话,竟未觉丝毫不妥,当下侃侃道:“爹爹说的是人之常情,可人都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有那王婆搅风搅雨,危言耸听,西门庆和潘金莲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乔老爹大感意外道:“王婆?”
郓哥儿还挂着一脸的沉痛:“对,正是王婆。”
便宜老爹认识不到王婆的毒辣实属正常,可哥们我是穿越来的啊。
西门庆和潘金莲可是一对儿文学名著中经典不朽的奸夫淫妇,无数中国男人对伟哥最佳代言人的西门大官人的那话儿和跨时代的高举性解放大旗的潘女士兴趣盎然,所以对他们露水姻缘的介绍人、暗黑系的月老――王婆,也是烂熟无比,这位可是中国资深老丑女版的爱神维纳斯啊:人家希腊爱神为了金苹果,把有夫之妇美女海伦介绍给了浪荡王子,引发了十年特洛伊之战,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活儿干的和王婆差不多,区别就是伏尸五步,流血二人而已,何况人家王婆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亲自去骑木驴呢!她在这起偷奸杀夫案件里作出的杰出贡献,广大文学爱好者是永远不会忘记滴!她永远活在广大淫民的心中!
郓哥儿一边得意洋洋地胡思乱想,一边嘿然道:“事情显而易见,武二郎回来拿西门庆没法,那嫂子还休不得,这股邪火只能落到王婆身上,那老乞婆享乐惯了,又年老体衰,哪能经得起武二郎百般折腾,想想便知生不如死,倒不如毒死武大,一了百了,只要手脚干净利落,死无对证,武松又能奈她何?”
郓哥儿这一过嘴瘾,那可就入戏了,丝毫没有注意到乔老爹盯着他看的异样眼神,还只顾着自言自语:“那王婆老于风尘,最会利用人心,潘金莲偷汉子食髓知味,要她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回到从前,还不如杀了她;西门庆生性大胆,是个泼皮出身,最受不得激将,何况潘金莲必有一套取媚男人的手段,才叫西门庆这喜新厌旧之人今次这般长情,更为她踢伤武大,凡此种种,皆为王婆可供利用之处,故此,武大哥之死,主使之人必为王婆……”
正说着,脑袋却被乔老爹拍了一下,郓哥儿看向自己的便宜老爹时,却见这隐居醉酒的伤心汉子竟无半点醉态,修长的细目中异彩如长空飞电闪烁而过,赞赏又欣慰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在这一刻,郓哥儿也很欣慰,因为便宜老爹对他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了。
嘿嘿,至少,这会子传授枪法总不会藏着掖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