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哥儿躺在床上自顾自地yy,乔老爹却在那里“满怀愁情无释处”了小半天儿。
按说这胡子拉茬的大汉很不适合伤春悲秋,因为那表情很像《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如花回首的“娇容”,很容易让人倒胃口呕出隔夜的饭粒来,幸运的是乔老爹没有擦脂抹粉穿女装,所以也就是个李寻欢的落拓寒士形象,很是寂寞的英俊。
乔老爹伤感了一会儿,后来发现儿子一脸容光焕发,先前的闷闷不乐一扫而光,乔老爹瞅着那个高兴啊,内心不为人知的苦痛也缓解三分,还以为儿子兴奋过头了呢,又哪里知道郓哥儿正眼皮子浅、没深沉地做着武林高手的春秋天仙儿大梦?
瞅着郓哥儿一脸喜翻了心儿的表情,乔老爹却满心歉意:自己实在不是合格的父亲,十多年的醉生梦死,一味的伤心,何尝为儿子考虑半分,因此暗下决心:定要多补偿这孩子一点。
这心里虽说疼爱,可还真怕他乐极生悲,日后惹出什么祸来,连忙把老脸一沉,拿出严父的派头儿敲打郓哥儿:“臭小子,没一点深沉,这就高兴得要上天了?我今日答应教你武功,是怕日后再遇到今次这等事情,你连个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可看你这般得意忘形,哼,莫要让为父后悔答应教你武功,免得你日后依仗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到处惹是生非,那就不是帮你而是害你了。”
老爹别介呀,不带这么玩的。
郓哥儿连忙勉强收敛合都合不上的嘴巴,嘴角抽抽着,忙不迭地回道:“爹爹放心,孩儿学了武功一定修身养性,注重武德,万事忍为先,总之要到忍无可忍时,方可无须再忍,总之,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郓哥儿再世为人,两下里记忆碰撞,就弄出了这么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怪胎,看上去油滑,可里面暗藏正经,一脸的机灵,骨子里却刻着成熟。
细细一品,竟就只八个字:心随大道,游戏人间。
乔老爹一瞪眼睛,却又忍不住莞尔,笑骂道:“跟老子也耍贫嘴,没得讨人嫌,真是该打!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疯话,听来似是而非的。”
言罢拿起酒坛舒坦地灌下一口醇香浓烈的美酒,任那甘芳气味四散飘逸,才肃容道:“但愿你说到做到,好自为之,若是日后发现你用这套枪法为非作歹,坏了我乔家的名头,为父定不饶你!”
话说到后面,声色俱厉,一股凌厉的杀气有若实质,从乔老爹那细腰扎背的身体里喷涌蓬勃而出,扑面而来,叫郓哥儿身心皆凛然一寒,慑于便宜老爹这股子突发性心脏病般突如其来的威势,没防备的郓哥儿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
乔老爹却未融化满脸的冰霜,一字一句道:“练武不是玩耍,贵在持之以恒,长年累月方有小成,尤其是枪法,都说‘一年刀十年剑,百年练就一条枪’,你既要学抢,就得把那飞扬跳脱的顽猴性子改了,心浮气躁,那是难成气候的。”
郓哥儿自是用力点头,心道这是我日后安身立命的第一根稻草,我能不用信心吗?
郓哥儿这一脸的坚毅,看得乔老爹大感满意,脸上威严稍霁,双目中却露出怀念追思之色,换上恭敬的语气道:“咱们乔家枪法说来也算是武林一绝,只是先祖历代皆在朝堂为官,子弟大多弃武从文,乔家枪法就此渐渐淡出江湖,以至鲜为人知,咱家本朝先祖乃是一代名臣,先祖乔讳维岳公,是显得三年进士,后为泉州通判,专伐仙游、莆田、百丈镇等地民变事,力排下属的‘杀民、焚库、弃城’众议,以一孤城之力独挡十余万兵锋,更亲自出城迎战,往还冲杀十数回,威慑敌胆,端得是好功夫,以此撑到福州转运使杨克让救援,缘此功,朝廷诏升先祖为淮南转运使,当时淮河山阳一带水势湍急,行船多遭倾覆。先祖细心规划,开挖自末口至淮阴,磨盘沙河故道数十里,清除淤沙,建设船闸、桥梁,使淮河漕运畅通无阻,治理淮河,可谓功不可没。故此咸平四年,先祖官至任寿州刺史,病死任上,享年七十六岁,朝廷追赠兵部侍郎,拨专款为先祖安葬,此为天下皆知之美谈。咱家先祖可谓文韬武略兼备,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实难望其项背。”
言语中,乔老爹微微佝偻的腰背不知不觉间便挺拔得好似参天巨木,纵然千年风雨,亦可不动不摇,先祖荣光竟显出刹那峥嵘。
这一身傲骨,哪有半点靡废?
郓哥儿呆看着乔老爹,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儿来,万没料到自己还算是名门之后,难怪便宜老爹谈吐不俗,非是市井人物的鄙俗不堪的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模样。
一股子为家族骄傲的感觉,好似山泉从心底流泻而出,让郓哥儿收起了几许玩世不恭。
可恨自己历史学的纯粹二五眼半吊子,这个先祖乔维岳还真没听说过,听便宜老爹娓娓道来,这位先祖倒是英风烈骨、俊伟非常,更觉得所谓“乔家枪法”这等传家之宝定然不凡,必要认真研习才好,但最遗憾的却是先祖治理地方的经验教训无缘讨教了。
有这样的祖宗,光荣啊。
郓哥儿一边心中暗暗筹划,一边又听乔老爹道:“枪法虽为小术,和先祖利国利民、活人无数的辅国之术不可同日而语,却好歹也是祖上留下的荣耀,不可辱没了这套枪法,我儿莫要学为父不争气,本想投奔军中,报效大宋,在边廷与辽国和西夏鞑子拼个死活,学本朝天波杨府,一门忠烈,千古流芳,却因为人轻狂浮浪,到头来追悔莫及,无脸用枪与人对敌,更不敢报出祖上名号,使乔姓蒙羞。”
乔老爹虽然隐约其辞,并未详述早年所犯过错,郓哥儿却可猜出一二无外乎:放浪形骸,惹人不满,又扯出几段感情纠葛,最后伤人伤己,伤心伤身。
这原本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关于母亲的印象,偏又知晓自己的名字与郓州有关,说不定就是便宜老爹的伤心往事之一,对着自己的儿子不愿提及也属正常。
郓哥儿很知趣儿地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免得便宜老爹难过:受伤固然痛苦,更痛苦的却是伤口撒盐,往事一旦不敢回首,便会催人泪下,而眼泪总是盐份很高的。
至于便宜老爹报效大宋的梦想,郓哥内心感动却不敢苟同,更不敢插言,免得老爹一激动,鼓动自己投效边军什么的,那是绝对没前途的,军官贪污腐败,士兵军纪败坏,种种弊端盘根错节,要改革这些大宋军事体制内传承已久弊端,进而掌控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非得要天下变乱之际方可因势利导。现在虽是宋末,可一切正稠密得如同死水泥潭,自己置身其中,那是做无用功。
说的再远些,这宋朝的弊端非止军事,若要革除流弊,须有放眼天下的格局和切实可行的方法才成,否则必会因加得减,适得其反,把局面弄得更糟,王安石就是一例。
前车之鉴,令人警醒。
不过方才便宜老爹说要教他武功,倒令郓哥儿灵光一现,想了条道路出来,只是还不成熟,需得慢慢筹划。
很多事情要跳出局外做才成啊!郓哥儿朦胧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父子二人生平头一遭说梯己话,自是其乐融融,但天下永不缺少焚琴煮鹤的煞风景之人。
不知道在哪里喝得一张白脸通红黄素却做了不速之客,摇摇摆摆看着墙动却觉自己不懂地晃进了屋子,张嘴一声问候未及出口,便是一个响亮的酒嗝在舌尖绽放,登时给这本已酒气熏天的小屋锦上添花。
郓哥儿几日下来与黄素也自相熟,言语中自然随便,登时好奇道:“黄素先生,你这是哪里来,竟喝得如此模样?”
黄素似乎心情极佳,哈哈一笑,乜斜着醉眼地扶着桌子坐下迷离道:“老夫这是高兴,哈哈,同人不同命,像那武大……”
言犹未已,黄素猛地看见乔老爹瞪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好似刀子脱鞘而出,直奔他面门砍来,立时想起一事,不由得魂飞魄散,满头大汗淋漓,那酒也醒了一半,心中连叫糟糕。
今儿个乃是西门庆请他喝酒,因此上和乔老爹告了假,去了才知今日竟是那武大郎下葬之日,那便潘金莲寡妇带孝一身俏地送郎君,这边西门庆就在狮子桥下庆春楼大排筵宴,还请了一堆阳谷县里黑道白道的人物,让黄素觉得这酒喝得怎么的都不对味儿,只是陪着小心。
待到本县的验尸仵作里的元老何九叔一身烟熏火燎味道赶来做客时,黄素才琢磨出点儿门道来:感情西门庆摆的是鸿门宴,要的就是大家装聋作哑。看着何九叔那不自在的样子,用了一辈子药的黄素若还猜不出西门庆玩什么手段那就白在这行当里混了半世了。
于是大醉:死道友莫死贫道,武大当为自己日后戒,莫要坏了西门大官人的好事,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是兴奋过度,居然在郓哥儿面前来了个实话实说,待看到乔老爹的颜色后才猛然想起郓哥儿正因武大受伤,天知道这两人是什么交情?武大身死自己那是只字未提,生怕对郓哥儿的伤势有影响。
谁想今日一时嘴快,差点泄漏天机,若一时不察铸成大错,自己便可步武大的后尘,哥俩儿手拉手向前走,和牛头马面去做好朋友了。
此地太多是非,不可久居,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有何纰漏,自有乔老爹善后。
黄素站起身来,向父子两人抱了抱拳,“告辞”都未来得及出口,便转身仓皇而逃。
郓哥儿瞪大眼睛看着黄素绝尘而去,纳闷这胖老头跑起来怎么很有“飞人”波尔特的风采呢?
古人的轻功果然大有可供学习之处啊!郓哥儿很是感慨地想。
乔老爹亦是哭笑不得,没想到今次之事把个阳谷县的名医委屈成这样,同时也在发愁:这喝起酒来怎么嘴巴就这么没把门的,你提起武大的事情干什么?不行,儿子才高兴起来,这事儿得想法子圆过去啊。
乔老爹少年时原是放浪任侠之人,虽因后来遭逢大难而性情大变、颓唐多年,但胸中一腔豪侠气不灭,最看重的便是锄强扶弱,儿子今番不自量力招惹了西门庆而皮肉受苦,固然有拉他这张老虎皮扯大旗、狐假虎威却没唬住人的意思,他心中却更高兴儿子不愧是自己的种,虽说自己没交过儿子一手指头好汉本事,可乔家男儿要的就是这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心气儿,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才是顶天立地大丈夫。
既然前番能为重情重义朋友出头,那今日当然是为朋友担心了。……这几日闷闷不乐想必也有担心武大的缘故吧?
天可怜见,这孩子还不知道武大命丧黄泉的事情,又不见他提起武大,想来总是怕自己生气,怪他今番多事,才在这里苦忍多日。
现在黄素给开了个头,这事情怕是拖不过去了,自己须得胡诌一番,武大死的事现在绝不能说,免得郓哥儿痛心以至伤了精神,不利痊愈。
左思右想,乔老爹揣摩着分寸、拿捏着火候、小心着言辞:“小子,莫要为武大担心,街上邻里都说武大虽被踢伤了五脏,却无大碍,想这十多日将养下来,大有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