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一干做了强盗的众兄弟竟是天命顺遂,百无禁忌之人,都能得了善终?又或者封妻荫子,有个好前程?
“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大宋国朝并非没有这等先例,多少绿林中的奇人异士最后登堂入室,官服加身?
他吴用终是个读书人,如今啸聚山林本是无奈之举,若有青云之梯直上云霄,安能不谋划万全之策?
左思右想,这水泊梁山定要做下大事,要朝廷无可奈何,才可遂了自己的心意。
这念头已经不是第一回在吴用心底浮现,每次都会五内俱惊、胸怀激荡。
可惜,他的疑问没有答案,更不会有人回答,亦不敢说出,众兄弟都是只顾今天快活,不管明朝前程的粗豪汉子,更对朝廷没有半点好感,若知道自己的想法,谁知会有何等不测风云?
若是这入云龙可指点一二,自己岂非宽心许多?
可公孙胜人如其号,神龙见首不见尾,满腹锦绣,哪里会对人明言呢?
再抬头时,就迎上了公孙胜那一对不带任何杂质的眼眸,仿佛自己心底一切都被对方知悉,便淡然一笑,陪饮了一杯村酿浑酒。
公孙胜自知吴用的想法,可惜那不过是吴用的错觉,世人实在把修真之人想得太过神奇。
崇拜神明,不过是因为无人可以完全把握未来而产生的自欺欺人之心罢了.
再扫了一眼晁盖和吴用,公孙胜一向古井不波的道心琴胆竟有淡淡的悲凉。
只怕心思细腻的吴用也无法知道自己内心的煎熬,更看不清自己内心的深情。
想起自己下山前老师对自己的一番话:“为师要你下山不过顺天而行,并非师命,是你运道使然:七星聚义,红尘杀戮,以完劫数。你命该如此,今日智劫生辰纲也好,明朝入伙梁山泊也罢,你总是要沾染红尘走一遭的。”
“至于你那些红尘兄弟的个人归宿,乃至天下大势,你不可强求半分,修道之人能知天命已属偏得,我辈哪里有尘世间升斗小民鼓吹的逆天改命的本领?一切缘由,自有因果,修道之人避祸慎行便是。”
言犹在耳,公孙胜不敢或忘须臾。
别人在神话吴用,吴用又如何不是在神化自己呢?
吴用自然比梁山上其他只图眼前痛快逍遥、不问明朝前途未卜的鲁莽汉子不同,却也不是看穿天下大势之人,现下关心的只不过是这个小团体的利益前途,却不知天下大势正在以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方向潜变。
不但日后梁山事业的一腔心血,便是大宋王朝,也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国将不国,家,又何以为家?
水泊梁山的江湖汉子们不过是大宋末世挽歌中的一个强劲音符而已,虽然壮烈,却无法收拾整个大宋王朝败亡的滥觞。
可惜,这些也都是自己无法扭转的。
自下山后,公孙胜内心不断涌起冲动,想用自己的那点儿先知先觉做点什么,可理智告诉自己,那只会把情况弄得更糟。
自己都是过江的泥菩萨,如何有灵验保住别人的平安?
须知自己也在这波涛汹涌的红尘中打滚,大势虽已明了,却无法把握很多事情细节的清晰走向,妄加干预,只是徒增烦恼。
正如老师所言:修真之人一日未超脱肉体的羁绊,便一日是凡人,而人力终有限,哪有那么大的能力改天换地,定生死,判阴阳?就是他的师傅罗真人也不行,除非是真的天上神仙.
不过仙道缥缈,破碎虚空之人古往今来才有几人?即便有,这些成仙之人又岂会再回沧海桑田的俗世现身?那岂不是自寻烦恼?既已古井不波,又岂能心有挂碍?
故此凡在人间四方宣扬身具大法力显圣者,皆为妖言惑众,须知天道自在民心,民心二字又岂会是念几段经文做几场法事就能扭转的?
谁人可借天道慧眼,看穿大势?
须知无论一个人,一个团体,还是一个王朝,它的生命轨迹就如大自然里树木的生长,很多东西都是一开始就奠定下来的,那先天的局限,等人们意识到时,一切都已经追悔莫及,无法拨乱反正,只能重头再来。
只是,眼前的还有日后的这些红尘兄弟豪爽汉子还有这机会吗?
不说旁余,只这眼前谈笑风生的晁盖,其运道便叫人慨叹世事无常。
公孙胜心中又是一痛。
不过半载光阴,眼前这些天生异禀、在梁山月下水泊滩头狂歌浪酒的江湖汉子已经镌刻在心,此生难忘。
果然,情关难过!
未能得道飞升,谁人可太上忘情?
难道人生最大的痛苦竟是看穿了真相却无力改变?
思前想后,自己竟只能袖手旁观,细眼看这水泊梁山众兄弟和大宋王朝的涛生云灭!
到那时……相见争如不见……
想到这人生竟真的的寂寞如雪,公孙胜便无语隐忍叹息,不动声色地遮掩着来日难免浩荡离愁的心事,抬头仰望无穷无尽的夜空,努力搜索着那一颗颗与自己有关的天际冷星。
蓦地,公孙胜瞪大了眼睛,盯着天上的一颗明亮如灯的大星,一脸的不敢置信。
“七、杀、星!”
师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星空气场上草莽七杀星耀位,凌迫朝堂之上的破军星,红尘中贪狼星摇摆不定,分明已是“杀、破、狼”之局……
难道天命有变?
不行,我要回二仙山,把这七杀入命的人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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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二仙山。
罗真人大袖燕翼舒展铺陈地团坐在偏殿的金线绣着盘龙的蒲垫上闭目冥想,原本宽旷豁亮的大殿此刻四下里熏香烟雾缥缈缭绕,仿佛泛着淡淡的海外三山的东来紫气,仙韵流荡,飘然似自罗真人处弥散潜转,悄然涟漪,宛若巅峰顶处罩定白云朦胧,叫人望之肃然。
仿佛受到千里之外的公孙胜的惊异感应似的,罗真人倏地双眼半睁,扫了夜空一眼,看着那颗大星,而后嘴角微弯,一丝灵气醺然的笑意蔓延在看不出岁月雕刻痕迹的脸上,轻叹道:“七杀星本当隐匿五百载,现下竟有这等气运变化,眼下虽弱,但前程百无禁忌,且那四废星犄角耀位,……那天罡地煞的运命、大宋的格局,怕是要换个样子了吧?”
目光一转,罗真人又自言自语道:“恐怕,还不至于此呢!这华夏而后千年的气运……”
倏地收口,竟一语未终,只是缓缓披上双目,再次潜入冥思。
这几句断语轻如鸿毛,转眼便散入九霄,不闻于耳。
此时漫漫长夜,这大宋天下万姓梦里香甜,自然无人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