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自己原该有点表示的。
黄家小子瞄了一眼郓哥儿,见郓哥儿有点发愣,心下得意,他向来自视甚高,自谓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极少服人,可郓哥儿在斗杀西门庆事件中的手段着实震慑了他,虽说郓哥儿做得滴水不漏,但其中蛛丝马迹还是令他看出了其中端倪。
刚才几番试探下来,虽说郓哥儿竭力否认,但那从容淡定的态度恰恰证实了他的猜想。
杀人这等大事,若是换作一般做不出这等事情的孩子,胆小怕事者矢口否认,争强好胜者便会竭力吹嘘,哪有郓哥儿这般意态清冷如冰雪的,只此一端,郓哥儿便叫人不可小觑。
天底下第一等惹人讨厌的便是盛气凌人。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
黄文嘉虽天资聪慧,但绝不狂妄,最知道万事须得见好就收,适可而止,他与郓哥儿初次见面,虽有心结交,却颇为注意尺度与分寸,要做到热情而不低三下四阿谀奉承,聪慧而不锋芒毕露锐利逼人。
叫对方知道自己不是小毛孩子白痴一个,这个朋友交的对等就得了,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跟个阴谋家似的,那样还没推心置腹呢,人家就得对你敬而远之。
做朋友嘛,就得诚恳,否则你我相互提防猜忌,那便没意思了。
黄家小子见郓哥儿眼中露出讶异思索的光芒,倒好似受了侮辱一般,嘟嘟囔囔,弄得跟倚门独望陌上飘尘笼罩的杨柳、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怨妇一般:“从小自大,就没有一人待见我,仿佛我是个天生的讨人嫌,可我把别人怎么了?不就是弄出点花样儿让先生难堪吗?用的着传得满阳谷都知道吗?别人看不起我无所谓,我还不把他们放眼里呢!可如今要交个看得上眼儿的好朋友,人家还没瞧上自己,只当自己是看不出门道儿的笨蛋,早知道就不用自己的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
你要是单看那一脸的自怨自艾,这黄家小子就好似衣食无忧却满心苦大仇深、没事儿怀里抱狗出来遛弯的豪门怨妇,仿佛天地虽大,就他一个人懂得伤心。
可你再看看他那滴溜溜转的小眼睛,里面分明写满了狡黠的笑意。
这回郓哥儿算是彻底弄明白了,敢情在别人眼里这小子那就是个天生的惹祸精,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整个一屡教不改顽劣不堪的淘气包子。
可这小家伙自诩为“高情不入世人眼”,我行我素任别人笑骂去,他就来个满不在乎!
对于自己这个他看得上眼的人,他倒肯放下身段不管不顾地来结交,很有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味道。
这倒颇有点“众钗护法”贾宝玉那“不怕世人毁谤”的风骨啊。
敢情这小子是觉得自己能文能武,小小年纪便能报仇杀人,比他胆略尤甚,所以才对自己颇为服气,这是想办法和自己套近乎呢。
可是你用不着把语气弄得这般哀怨吧?我这是惊讶你小子聪明呢,何尝看不起你?
这招未免也太肉麻无耻了,这和后世那些渴望嫁入豪门麻雀变凤凰的灰姑娘玩的那种未婚先孕造成既定事实以便胁迫二世祖们负责的鬼蜮伎俩有何区别?
春梅却听得掩口娇笑不已,她与郓哥儿已然十分亲近,自然没了很多顾忌,两人间也放得开了,郓哥儿可是巴不得日日见她开心,他见这小妮子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捣乱样子,心中温暖。
老天待自己不薄,不但让自己有了家,还让这个家日渐欢乐。
不过对着耍宝的黄家小子郓哥儿可没那好脾气,笑骂道:“好你个黄家小子,没的扯你娘的臊,今日才来见我,便巴巴的恶人先告状,你那一肚子捂馊了的蔫吧坏水以为我猜不到吗?当日我在王婆茶馆被西门庆弄得遭雷劈,那也是行侠仗义,你老子每日跑前跑后给我瞧病,那时候怎么不见你小子来探望我?躺在家里床上鄙夷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吧?如今见我与武二哥哥联手除奸,才觉得老子是个人物,巴巴地跑来巴结,不说袒胸露背一步一叩首地背着荆条爬着来请罪,反倒倒打一耙埋怨老子不够朋友,真是找打!”
黄家小子眼中的欣赏一闪而过,显是对被郓哥儿说中心事很是满意,英雄所见必要略同,否则何来惺惺相惜?
何况郓哥那话里的亲切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便算是认了他这个朋友,心中亦是欢畅已极,不过这小子有点入戏了,很是走火入魔,立刻故作惊慌失措状,抱头道:“大侠饶命,小的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才刚满月嗷嗷待哺没娘的孩儿……”
郓哥儿立时鼻子被气歪:这厮太过无耻,你爹不到六十,你倒有个八十岁的老母,难道令高堂是传说中的童养媳?看你小子嘴巴上毛都没长齐呢,孩子就嗷嗷逮捕了?还是个没娘的!难道阁下天生克妻命?
此人无赖之道犹在自己之上。
春梅越发笑得厉害,只把小脑袋瓜藏在被里,一副娇躯在覆盖的薄被下微微抖动,显然笑得十分辛苦。
她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只觉两人唇枪舌战颇为有趣,却再想不到两人谈笑风生中早已不动声色地初探虚实了。
那试探的结果便是结为挚友――真挚的损友。
郓哥儿高兴得叹息起来:“难怪你老子总想打你了,从没见过你这般无赖难缠的人物,连我这手都痒痒,想在你身上扎几个抢眼。”
黄家小子一听郓哥儿提起自己老爹,先是一呆,立刻变成霜打的茄子,浑身都蔫了,也顾不上耍宝了,垂头丧气道:“我那老子治病救人是好手,可是拿我却没有医者父母心的耐性,非打即骂,也不问个青红皂白,竟看不出他儿子生就状元之才,不鸣则已,一鸣必天下皆知,别说那四书五经诸子百家都在我肚子里装着,就是仕途经济之道,谋国安邦之策也有专长,他整天埋首医书药典,对我全不理会,却只说我是歪门邪道,弄不好成为黄家的第二个败类,想我黄文嘉一身正气凛然,也算是铁骨铮铮文采风流道貌岸然玉树临风,又怎会与黄文炳那个斯文败类是一丘之貉?”
郓哥儿原本笑着听他抱怨,心道你小子不是见人通吃吗?怎么也舌头打着跟头叫苦了?还状元之才,干脆说经天纬地,前知三千年、后算五百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得了。
待听到“黄文炳”的名字,郓哥儿却一愣,赶紧截断道:“你说谁?”
黄家小子黄文嘉眨眨眼睛,才丈二和尚摸不着金刚头脑道:“这黄文炳与我同出于江夏黄家,我们算是近亲,又都住在阳谷,因此知晓彼此消息,论起来是我与他是叔伯兄弟,这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褊窄,嫉贤妒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阳谷害人,所以在阳谷住不下,才鼓动着哥哥流落他乡,跑到了江州,听说在那里谋了个通判,父亲说他有才无德,依我看那才也自平平,没什么见识,只有点糊弄人小把戏,要把那些鬼主意来招惹我,在我这儿就只有吃瘪的份儿……怎么了,莫非他与你家有仇?”
郓哥儿心中升起古怪的感觉,上下打量了黄文嘉两眼,觉得眼前这小孩儿怎么都没办法和《水浒传》里那个满肚子坏、险些弄死宋江的黑心秀才联系在一起,故此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只是觉得这名字很怪而已。”
黄文嘉哪里想得到这些?只是愤愤不平,很是羞于与黄文炳为伍般。
郓哥儿看着黄文嘉,没再理会他耍宝,却越发不敢小瞧这小子,须知黄文炳才智出众,宋江装疯卖傻,戴宗巧言令色都不值一提,连智多星吴用的计策都可看破,别看他为人败坏,后虽死于非命,被杀人狂李逵同志当作烤全羊拿刀片着吃了,但那绝非战之罪,可说是《水浒传》中一等一的智能型人才。
就这么一个牛人,在黄文嘉的嘴里却似乎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这小子不是吹牛,他的才智委实令人震惊。
不过,郓哥儿有点明白黄文嘉为什么这么聪明了,智商这玩意也遗传啊,老黄家到文字辈这一代算是基因小井喷了,出来俩聪明人,……貌似比较聪明的那个还就在眼前。
这可是块儿未经雕琢的璞玉啊。
郓哥儿两眼放狼光,心底不可遏制地升起了结纳调教黄文嘉、日后收为己用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