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把郓哥儿一番肺腑言语听到心里,只觉得心中那根渴望受人善待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继而连那柔弱的五内都荡漾起来,要不是原本就坐在那里,春梅几乎就要跌倒。
郓哥儿始终注意春梅的表情,见她眼神终不再慌乱,反而先出柔和,就知道自己的安抚起了点效果,他这人即便假装正经也挺不了三分钟,心中一喜,立刻惫懒脾气发作,很想逗逗这个小萝莉,又怕前功尽弃,于是竭力保持着娓娓道来的口气开始忽悠眼前这个小萝莉:“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对你好也是将心比心,我虽比你强,却也强不到哪里去?活了这么大,我连自己亲娘是谁都不知道,只守着一个老爹过日子……”
春梅一旦不怕郓哥儿,对他说的话也便入耳了,一听郓哥儿身世,这善良的小姑娘也为他感伤,再想想自己,也就明白郓哥儿为何会救她了,这就是同病相怜,她更隐隐约约觉得,若是与郓哥儿易地而处,自己怕也会想办法相救。
这么一想,春梅的眼神里可就多了三分亲切。
郓哥儿可是被雷劈过的妖孽,那贼的都成精了,还能看不出春梅对自己态度的转变?
心头一乐,也不管心里想的是不是那么回事儿,嘴巴上也就没有把门的了:“我倒是把你带回家去,……你别多心,我是说从今儿起我就多一妹妹了,你给我爹当姑娘去,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那该有多好?你要是同意了就点一下头,不同意你就摇摇头,说实在的,你要去了我家,我可真得好好谢谢你,这可不是哄你开心,你说我一个男孩子哪里会照顾人?要是有你在家,我老爹可就有人管了,这么点儿私心也不为过吧,其实大一开始就没把妹妹你当外人,……我说,你同不同意都表个态啊?”
郓哥儿说着说着就把无赖手段拿出来了,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跟人家小女孩儿聒噪放赖,大有“妹妹你要不同意我就长跪不起”的意思。
春梅是个天真女孩儿,虽说敏感得很,但对着郓哥儿这套真真假假的善意谎言,她哪里分得清虚实、招架得住?何况郓哥儿的那份亲切关心,叫她感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尤其是郓哥儿要认她做妹妹、让她帮忙照顾自己老子的事情,一点都没客气,竟让她兴起了久违的家的感觉。
这许多年来的苦难,叫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直到郓哥儿连声追问,春梅才终于确信自己并非生活在幻梦中,她多想一口答应下来啊!可是……
春梅那张精致到完美的小脸上写满了迟疑,叫郓哥儿大生气馁:今儿我这戏不错啊,比那天躺在病榻上忽悠老爹还入木三分呢,怎么这小妮子就不上自己的贼船呢?
春梅眼看着郓哥儿一脸黯然,摆摆手好似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连忙解释:“春梅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只是……”
郓哥儿只觉心头一震:头次听春梅说话,那嗓音竟实有说不出的柔美动听,真真宛若天籁。
不过……嘿嘿,这小妮子终于开口了,这就有希望啊。
郓哥儿心里美滋滋,可脸上还绷着“恨不与君共此生”的遗憾黯然,叫善良单纯的春梅好生心痛,贝齿把薄唇一咬,不再犹豫:“春梅何尝不想有家可归,可春梅是个不祥之人,我不能害了你……”
郓哥儿闻言大奇:“不祥之人?你哪儿不祥了,我怎么看不出来?是哪个算命的放狗臭屁!”
看郓哥儿几乎要爬起来跳着脚大骂的样子,春梅没来由心头一甜,只觉得今生有此人维护自己一天,也不算白活了,旋即脸色黯然下来:“是卖我的那个苟三说的,他说我命硬,阴气太重,是心月狐转世,专门克死人命,我爹娘和四叔就是因我……他说只有进那勾……进那男人愿意去的肮脏地方,才能镇得住煞气,不祸害四方,也能让亲人们亡灵超度……若是被人收留,那人便会有性命之虞……以前我还不信,现在西门大官人也死了……”
春梅说着,小嘴一扁,便要哭出来。
这些事情装在她心里已有几年,只是世上再无亲人,想得久了,除了悲痛,再也无甚惧怕,何况她的四叔是个读书人,很是明理,虽然尊敬神明,却对迷信嗤之以鼻,讲究“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的孔孟之道,总说“命虽由天定,然天在苍穹,不在人间言语”,对一切牛鬼蛇神嗤之以鼻,连带着春梅也是这个脾性,对苟三的话原本不信,而且即便苟三所言不幸属实,她原也没有什么担心的,孤身一人而已。
可是今日被郓哥儿一番言辞说动,内心悸动之余,竟无端担心起来,生怕那苟三不幸言中,自己若是跟郓哥儿回家,会把人家一家人克死,那就百罪难赎了。
但要春梅离了郓哥儿,她却又万分不舍,万千人中有一人对她如此真心,现在竟让她舍了,她如何受得了这情感上的大起大落?她实在已无力量去挑战那茫不可知的命运了。
若是一直没有希望也就死心了,可是上天弄人,竟要如此折磨我……
春梅想想便要落泪。
郓哥儿心下一轻: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死苟三,居然这么恶毒地吓唬春梅,真也狠得下心。西门庆那日揍他就对了,……呃,这是咱们西门大官人生平做的唯一一件得民心的事儿吧?
可是这事儿挺麻烦,这时代人迷信啊,春梅又是个天真女孩儿,须得把这个心结解开,免得她日后战战兢兢的。
郓哥儿连忙拿出自认为可堪比拟梁朝伟的眼神,很是英明神武地大手一挥,自信满满地笑道:“莫听他胡说,他一个狼心狗肺黑肠烂肝的人贩子,嘴里哪有半句实话?你小时候那是天灾,西门庆的死是人祸,是自己找死,与你何干?哦,你以为没有你黄河就不发大水了吗?你以为你没被西门庆买走,我哥哥武松就不会斗杀西门庆了吗?”
郓哥儿一顿看似劈头盖脸的数落,竟让春梅止住了眼泪,听得怔了。
郓哥儿疾言厉色一会儿也怕春梅被吓着,连忙换上笑嘻嘻的面容道:“春梅,我不是冲你生气,只是觉得苟三这般荒谬的话你也信,有点匪夷所思,依我说,他是说反了,你不但不是不祥之人,而且是个旺福之人,你看看,你一来,就给我带来了两千九百九十两银子,这要是把你接回家去,三年我就奔社会主义小康了……那个啥,是大富之家,是大富之家……”
春梅被郓哥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怀大放,只觉满天的阴霾都散了。
她到底是个小女孩儿,没有心机城府,欢喜悲伤都在脸上,现在知道自己不是克死人的妖孽,这回要去郓哥儿家里还有什么担心的?登时欢畅起来,又见郓哥儿说到后来觉得说错话了的尴尬样子,便忍不住噗哧一声,破涕掩口娇笑起来。
郓哥儿却觉眼前一亮,只觉整个车厢都明妍开来。
公元1116年的春天在这一刻全都荡漾在春梅的笑容里了。
郓哥儿微一失神,立马清醒过来,还告诫自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可是春梅这块“嫩豆腐”也太惹人了吧。
心里头蚂蚁满世界抓爬,可脸上还得道貌岸然不是,郓哥儿这狼赶忙又把自己身上的“羊皮”好好披了披,脸上亲切笑道:“不担心了?这回该跟我回家了吧?呃,是不是该叫声哥哥先?”
春梅喜极而泣,只觉人生从此不在冰冷黑寒,想要叫声“哥哥”,却只觉千言万语堵住喉咙,哪里还说得出话,只是拼命点头,说不出的千肯万肯。
郓哥儿亦是觉得心中感动,坐在那里看着春梅笑,却也懒得说话,只是享受此时人生中的那份美好情操。
只是要不到片刻,郓哥儿便得意洋洋冒出一个念头:你今日不叫“哥哥”也好,明日还得改叫我“官人”,费那二遍事干嘛?
叫“哥哥”嘛,也成,最好前面加个“情”字……
事情就是这样:这小子一有机会就口花花心花花,没救了。
春梅,你命好“苦”,才脱狼窝,又落“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