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州南城楼名曰金字楼，却是徒单千奴的旧游之地。那还是去年七、八月间的事，当时行在1赴蔡已一月有余，蒙古兵又没跟着追来，各地勤王的士兵、马匹、军器却在源源不断的赶来，而蔡州本身又是一座出了名的坚城，因此朝堂上是一片蔡州可守，大金可兴的言论，他们这些随驾将士的生活也就安定了下来。

那段时间他过得最是惬意，只要不当值，整日里都是出去游山玩水。与那些喜欢去城北天中山2凭吊古迹、观摩书法的文士们不同，他们这群武将最喜的便是去城南郊猎，破晓时分出得东门，信马由缰的沿着汝水一路向南，经柴潭楼而折向西南，过石桥，渡堰水，再驰上二十里地便是一片山陵，虽无大兽，走獐狡兔之属倒是颇多。

射上半天猎，未时返程，二十余里路，不需三刻钟便到得柴潭楼下，再去汝水畔射几只野凫，柴潭边买些鱼虾，唤来楼上军士洗剥烧炙一番，配上些菱芡果蔬之类，这便是丰盛一餐，若再得佐以美酒，呼朋引友痛饮一番，那更是神仙般岁月了。吃喝饱了，却也不忙着回城，在楼中喝杯茶消消食，待到城关落锁之时这才下楼，此番却不走东门，而是上得柴潭堤，直抵南城下，再走七百余步便是这南城门金字楼了。

入得城来，其他伙伴多半是回去歇宿，徒单千奴却独喜这城南水景，是以他常常会上得金字楼来，端把圈背交椅坐在三床弩旁，看一看斜阳下千顷碧波腾起的火光一片，听一听汝河水淙淙而流北来南往，闻一闻秋风送爽送来的荷叶清香，虽非骚客，也懂风流。

自去年重阳节蒙古军抵达汝水北岸起，徒单千奴已有四个多月未来这金字楼了，如今再来，此地已是一片狼藉。不提残破的城墙和打掉了飞檐的城楼，连他最爱的柴潭都在上个月被宋军决了堤，由于是人工开凿的护城湖，潭底比汝水高出了数丈，决堤后湖水都灌入了汝水，干了个底朝天。在湖底淤泥上，宋军铺上了柴草，于是天堑成了通途，攻城器械可以直接运到城墙下面了。

对于南城最大的屏障，被人以这种方式破解掉，这是徒单千奴从未料到过的。记得刚抵达蔡州的时候，他自己还以兵家的眼光审视过这座城市。当时看来，此城虽然地处平原没有险峻的地势可以依凭，但它东有汝水，自北而来，绕东城南走，距城东墙不过几十步之遥，这个距离却是恰到好处，既方便城东军队出城作战，又阻碍了敌军列阵攻城；北方有练水，从西南而来，东流至北城外汇入汝水，翼护了城北；南方有柴潭，阔三里，长五里，屏蔽了整面南墙；至于西面，虽然无水，却有北起练水，南接柴潭的罗城护持。若遇蒙古军攻城，此城北东南三面可保无虞，而西面虽易受到攻击，城内却可以从柴潭运兵攻敌侧后。尤其对于不擅水战的蒙古军来说，这支可以方便出入柴潭内线作战的增援部队，几乎是不可战胜的，所以蒙古军若要破城，也只有长期围困一途而已。

而蒙古军也的确如他所料，自去年九月起开始筑长垒围蔡。朝廷对于解围之法其实早在去年七月间便有过军议，当时还有两个州能与蔡州相通，西南方的唐州和东南方的息州，这两个州城各有十数万军民，与蔡州呈三足鼎立之势，攻其一则其余二者可以赴援；攻其二则一城应援，其余二者互为犄角之势，大军可内线调动，集中军力攻敌薄弱；若攻其三则敌军兵势已分，当可各个击破。因此，蔡州如若被围，欲解其围的重中之重便是在蔡州外围要屯有重兵，保障蔡、唐、息三州之间的路途通畅。

当时军议已有定策，首先是派遣二万骑军出屯三州之间，其中一万驻真阳横山（蔡州正南略偏东）一带，护持住息州至蔡州一线，另一万驻确山（蔡州西南方），接应来自唐州的援军，并保持与驻真阳骑军之间的沟通。这两支骑军将共同构筑起一条自唐州、确山、真阳至蔡州，以及自息州、真阳至蔡州的补给线；其次，在敌军到后，朝廷会另派遣一万精兵由名臣宿将统领出守东南，背倚汝水、堰水结营，这样其后方有柴潭蔽护，城中也能通过汝水、柴潭堤随时为其提供增援。此军背倚坚城先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得以屏护东南、沟通城池内外，随时接应来自南方真阳的援军与粮草，待时机成熟之后，城中亦可通过这条通道随时对外出击，或扰击敌后、或攻其侧翼，无所不可为。

现如今看来，当日所议之策，看似胜算十足，实则是纸上谈兵。首先，庙堂决算便是失策，当时朝堂公论大宋是友非敌，兼且唇亡齿寒，朝廷大可以依托大宋抵抗蒙古，援军、援粮想来十分易得。此外，蒙古军强而宋军弱，倘若真个抵敌不住，朝廷还可引军入宋，仿耶律大石3建西辽之故事，夺宋土而立国。而蔡州恰好地处宋金边境，以水为壑，城坚池固，故此，行在才会奔赴蔡州，并以此城为苟安之地。然而，事实上大宋是敌非友，宋军不但无法依靠，甚至先于蒙古攻蔡，早在八月间，宋史嵩之军便破了唐州，而息州也因宋信阳军的进攻态势自顾不暇。至此，所谓三足鼎立的防守之策已完全破灭，连蔡、息之间的互为犄角也事不可为。而城中对此却毫无准备，之所以断粮也是肇因于此，当时朝廷自持已有定计，认为蔡州城难以围困，是以城内一不曾备粮，二未及疏散老弱，直至九月蒙古军开始筑垒围城，城内方才开始搜集粮秣，禁止公私酿酒。

其次，姑且撇去国策庙算不谈，仅就此策本身来说亦是失当。二万屯于真阳的铁骑，在高黄陂被宋将孟珙的两万步骑一战而破。出守东南的一万精兵又被孟珙围困，最后被逼入汝水全军覆没，主帅西安军节度使女奚烈黜4（纽祜禄黜）阵殁，副帅左都监夹谷当哥被俘。这三足鼎立之策最是关键的两处，竟被人一击而破，可见其失败。其实此策的关键之处是在于野战守境，而非凭坚守城，是以攻代守的一种战略，先疲敌于城下，而后再致命一击，若野战中无法却敌，则此计必败，而蔡州军所缺正是野战之利。如此军略，即无法料敌，又不能知己，是以临敌必败。

1行在：即“行在所”,指皇帝所在的地方,本来指的应该是京都。后泛指皇帝所到之处，也就是皇帝临时所住之地，一般都是出巡或者“逃难”的时候。

2天中山：周公旦筑此山测日影而定地中。上有颜真卿书法。

3耶律大石：1087～1143西辽建立者。金灭辽时率精兵万余西行，1131于起儿漫(今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东北)称帝，改元康国，拓地中亚，成为强大的西辽帝国。

4女奚烈黜：官拜西安军节度使兼殿前右卫将军、行元帅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