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二更天的时分，乌古论镐（南城主帅）、元志（副帅）方才回到金字楼，原来他们一直巡到南城西墙的角楼那儿才被报信的小校赶上，回来走了两里半的路，故到得迟了。徒单千奴连忙宣了正大帝的口谕，而后又是一番扰攘，等城南所有都尉以上者取齐后，加上亲军六十余人这才下了城楼浩浩荡荡向子城行去。乌古论镐临行之前却也交待得清楚，南城诸军暂由忠孝军副都尉王义统管。

南城守军分为六队，每队守城墙一段，各队皆有正副队长，队长以下又仿宋军事例设将官若干名，按序排列，队长死则副队长替，副队长死则第一将替，以此类推。队长、将官皆选有能者充任。作战之时不论原来官职高低，只听队中上官号令。副都尉王义是西墙（指南城墙的西侧墙）一字号队（番号）副队长，专守南墙与西墙交会之处，留守诸将官中最为乌古论镐所倚重，故而选他为帅。

王义既充作了主帅，便需驻守金字楼。送走乌古论镐等人之后，他就带了两名亲兵进到了楼内。一层楼面十分的空旷，正中是一个大绞盘。南城门分三道门，前后两道木门和中间一道铁栅门，这大绞盘便是用来绞起铁门的。在大绞盘的前后各开了两排地洞，小腿般粗细，是用来向城门内倾倒火油、沸水的。楼左侧是一排兵器架子，现如今架上空无一物，架子下或坐或躺的有七、八个人的模样，应是在此值宿的兵丁，见他进来了头也不抬一下，现在军心士气便是如此，已是见怪不怪了。楼后设有后门，出去便是绕楼一周的回廊。上二楼的梯子就在右侧，王义也不理会那些值宿的军士，径自上了二楼。

上得二楼是一条窄窄的走廊，走廊右侧后面是去三层的楼梯，左侧则是一排长窗，长窗外便是二楼的回廊，这回廊两侧各有一道楼梯与楼下相通，正中间却凸出一个平台，同楼下相同也架得有一张伏弩。沿着走廊没几步向右一拐便是二楼的大堂。这二楼原是城门官施令所在以及守城士卒轮班歇宿之地，因此隔得有左右两厢和一个大堂，大堂之上设有桌案，而左右两厢各有大铺供士卒歇息。现如今桌案前却站有三人正在叙话。

左侧一人背对门口，身材魁梧之极，比王义还要高出了一个半头去，此人髡了发（剃了头），却不是女直人髡头绞发的样式（中间剃光留脑后发梳成辫子），满头皆半寸许的短发根根树立。右面一人侧对着王义，身形消瘦，头上包了块布，隐隐有血迹渗出，脸色发青，加上原本面颊就长，形相极是难看，想是受了伤又挨了饿方才如此。当中一人却是个五短身材，面目十分普通，唯有上唇髭须却是根根如铁向上翘起。

中间那人见到王义悄没声的进来倒也不惊，目光如电般一闪，便即趋上前来，唱了个肥诺道：“王留守若有何事吩咐，只管传唤我等即可，何劳亲自前来。”乌古论镐为了守城方便，早就免了诸军将间庭趋参谒之仪，平时下属见了上官只需拱手作揖便可，如今此人用了大诺（即肥诺），已是显得尊敬了，又唤王义作留守，想是知晓他权领城南守军的消息了。虽然只能做得几个时辰的主帅，王义听了却也十分的受用，他呵呵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彭壮士，我此来也无甚大事，只是许久未曾到这金字楼了，四处看看。”

此人王义原也认得，只是刚才乍一见没想起来是谁，后来走到近前，却见他满眼红丝、上唇短髭翘起的样子，顿时记起他是金字号队（金字楼守军的番号）的第九将，姓彭。此人却不是朝廷官员或军将出身，而是守城民壮积功升的队中将官。王义和他虽非一队，但前几日赴援西城之时，曾见他双手各舞一把直刀透敌阵百步而返。当时只见他双目赤红，脸上鲜血沿着髭须倒流到嘴边，他却舔了舔唇、咂了咂嘴。此情此景虽只是两人照面的瞬间，王义却印象极其深刻，是以又见到两眼通红、短须上翘的样子立刻回想了起来，而他的姓名职位是王义战后特地寻人打听出来的。

那彭姓壮士见王义竟识得他，不由十分惊奇，连忙问及此事，王义便将缘由说于他听了。两人又聊了几句当时战事，互相吹捧几句，倒也渐渐熟了起来，那姓彭的便拉了另两人过来见了礼，互通了姓名。那彭壮士单名却是一个山字，那个青脸的瘦子姓侯名适，此人头上裹得鼓鼓囊囊，看上去伤势十分的沉重，然而说话倒也中气十足。那髡发的壮汉姓林名耳，长了一张紫膛脸，狮鼻阔口很是威猛。这三人却也不是同一队的，而是旧识，只因今日里彭山被拔擢成了第五将，故而过来贺喜一番。这二楼大堂本是金字号队施发号令的所在，然而他们这一队从队长到前四将，恰巧不是元帅便是都尉，皆被召去了行在，应此彭山便暂任了队长，他见此地僻静无人打扰，故而将候林二人引入叙话。

王义是忠孝军1出身，早年间曾混迹绿林，而这三人竟也是江湖出身，又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同王义相差仿佛，因此四人谈得甚是投机，不一会便呼兄唤弟起来。说了会儿话，王义觉得口中有些干燥，见案上有个茶瓶，就拿起来晃了几下，见是有水，便饮了几口，却又吐了一口出来，呸声道：

“嘴里早淡出个鸟来了，便是有些茶末儿也好。”

“若有茶饼儿也早当饭吃了，却如何会拿来煮茶。”候适咂了咂嘴叹道。

彭山眯了眼笑了笑道：“我看你二人馋的怕不是茶而是酒吧。”

“彭二哥，你可莫说这个酒字，说出来我就心焦。”候适嚷了起来。

彭山嘿嘿笑道：“若我这里便有酒呢？”

“当真！”王义、侯适二人同声嚷道。

“我不但有酒还有肉呢。”

“羊肉2不好，有骚味，凭白地糟蹋了好酒。”王义道。

“若我有的还是好肉，你却待怎地报答于我。”

“若是好酒好肉，待我吃饱喝足了，你便是即刻斩了我的头去，我也愿意。”王义见他说得不似有假，开心的嚷了起来。

“如此甚好，你我一言为定，待会若吃得好了，你便是欠我人头一颗。”彭山笑道。

“哈哈，拿去，拿去！”王义大笑了起来。

1忠孝军：金哀宗正大二年取河朔诸路归正人，得千余人，名曰忠孝军。忠孝一军，皆回纥、乃满、羌、浑及中原被俘避罪来归者，鸷狠凌突，号难制。

2这里指的是“两脚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