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琅琊雪

立冬未过，琅琊城便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一场雪，来的有点早，有点突然，比去年早了整整七天。记得上一次，“小雪”提早来临，还是十二年前的睿文帝元年，那一年正是李绩受封文信侯的日子。

纷纷扬扬的大雪，给这座古老的国都裹上了一层银装。与以往的肃穆庄重相比，此刻琅琊城多了一份妖娆。来往于琅琊城的人们，无一例外的都戴上了斗笠，穿上了蓑衣。

瑞雪兆丰年，好一场大雪。

可是，琅琊的国民却高兴，更没有一个停下来欣赏眼前的美景。熟人见面了，也就打个招呼，便匆匆走了。这一点都不符合琅琊人热情、八卦的性格。

但，谁都不会因为这种变化而感到诧异。

因为“小雪”之前，号称高唐帝国的王牌之师，帝国西线最坚固的壁垒，镇守西关的十五万西关军几乎全军覆没于陇州，连一代名将，西关军的统帅，武平一都葬身沙场，这是近十年来帝国最惨痛的军事失败。

十五万西关军对于带甲两百万的高唐帝国，或许算不得什么；一个武平一对于名将辈出的高唐帝国，也许更无足轻重。但是，陇州对于高唐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陇州位于中陆和西陆的交界处，陇州以西是西陆盛极一时的大秦国，陇州以东是高唐国的千里河山。对于高唐来说，陇州就是他们西线抵御、压制大秦国的制高点。失去了陇州，就意味着秦国的铁骑可以长驱直入中陆，烧杀抢掠之后，扬长而去。

秦国，虎狼之邦也！

过冬了，也许贫瘠的西陆，正需要中陆高唐国的粮草，来帮助他们渡过那个该死的冬天。每年秋冬交接的时候，秦国的虎狼之师总会兵临陇州城下，寻找可乘之机。然而十余年来，却始终被十五万西关军，硬生生地阻拦在外，不能得门而入。

直到今年九月。

铁甲撞击的声音在街道上传来。

一行铠甲锃亮的骑士押解着一群落魄不堪的甲士走过大街。

骑士，精神抖擞，高头大马，银甲如雪，长枪如戟，这样装束除了拱卫帝都的神策军，天下找不出第二家；甲士，精神萎靡，蓬头垢面，衣甲凌乱，若非身上的甲片还残留着被冻结成块状的暗红色血液，只怕没有会把他们当成帝国引以为荣的军人。

这是战争的年代，所以没有会因为看见一群军人，而诧异，或者激动。东西南北中，五块大陆，五个大国，哪个不是战火连绵。即便号称安逸的南宋，还不是厉兵秣马，防范着高唐军南渡，进而吞并他们的国家。

可是这时，街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寂寥无声的街道立刻炸开窝。

“是西关军！”

“在哪里？”

“在哪里？”

“直娘贼，还敢回来！”

“十五万军队都守不住陇州，还敢称王牌之师!”

“滚回家！大唐不需要你们这样的废物！”

“打他们！”

在粗鲁不堪的愤怒声音中，形形色色的物事，纷纷从向甲士们，劈头盖脸上扔去。他们本已破败的衣甲，此刻变得更是不堪了，一块块花花绿绿，比那乞丐的千疮百孔的安脏百衲衣似乎还要不如。

甲士低垂的头颅，垂得更低了。

年轻的旗手，杨贲羞得垂下脑袋，他看看手中破烂不堪的战旗，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把他收起来。土黄色的战旗中央，孤零零写着两个字――“西关”。然而，其中“关”字的两点，现在却不知跑到哪里取了，变成“天”字。

“哈哈，西天军。大伙送他们上西天！”

“哈哈！这样的废物，早该上西天了！”

甲士脸上掠过忿怒。

虽然他们依旧低垂着脑袋，但是握武器的右手早已攥得青筋暴露。似乎，如果手中还有兵器，便要冲出去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杨贲悄悄地把手中战旗垂下来，他犹豫着是否应该把这面旗帜收起来。

“把旗举高点！”

然而这时一声冷峻声音猛地在耳边响起，让他抖了激灵。

说话的是，目前这支西关残军军中官职最大的人，百夫长，高适。

杨贲转头看了看高适。

在这剩余一百零三人，也只有他能够依旧仰着高傲的头颅，如标枪一样笔直地屹立大雪里，冷眼对着嬉笑怒骂。如果不是高适，也许这支百人队伍早已葬身沙场。一天前，正是他带领着这支失了魂队伍，从万军之中突围，然后，一天一夜，几乎不眠不睡疾行了四百余里，回到了帝都。

高适说，这是非战之罪。可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从西关城破那一刻开始，从武平一将军倒下那一刻开始，整支西关军就都失去了魂魄，所有人都像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一样，等待着秦军的屠戮。即便现在留下了性命，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陇州大战，是一场噩梦。每当想起，杨贲总会忍不住冷汗直下，如同大病一场。

鲜血飞溅，头颅横飞，残肢断臂抛洒一地……

十五万人，十五万个兄弟，昨天还活蹦乱跳，可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没有生命的尸体。

三十万的秦军，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魔，涌入西关，不停地收割着他们的生命，即便西关号称“铁打的壁垒”也在一夜沦陷……

杨贲握旗的双手有冒出冷汗来，他很想大叫一场，可一碰见高适冷峻的眼神，他又镇静了下来。他犹豫了一下，把手中的土黄战旗举了起来。西关军，也许这个名字，过了今夜就会成为历史，或者被当做笑柄、甚至反面教材，在整个帝国流传。陇州大败之后，人们只怕早就把西关军的光辉往事，抛到九天云外，或者深埋在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