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一次交锋
三楼小会议室里,常委扩大会正在紧张进行。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会议室,会议室里摆着一个椭圆形的会议桌,桌上每个座位前都摆着一个麦克风,麦克风底座上有一个开关,按下开关,桌上的麦克风就亮红光,按回开关键,麦克风底座上的指示灯就熄灭了,麦克风也停止工作。会议室的座位也是相对固定的,椭圆形会议的桌顶端有两把椅子,右边的一把是党委书记吴郑之的,左边的一把则是局长陈六湖的,在吴郑之一侧依次座下来的是党委付书记柳斌,纪委书记李进,工会主席刘朴实,总会计师王平,在陈六湖一侧依次坐下来的则是主管运输的副局长张健,主管安全的副局长桑有财,主管多经、集经和基建的副局长钟兴,总工程师田望生。
银都局11名领导班子成员,除了副局长欧阳生脱产两年学习未到外,今天全部到齐。田望生是局领导班子成员,但没有进入常委班子,领导班子成员中,只有他和欧阳生没有进入常委会,欧阳生是年轻干部,进“班子”不久,现在又脱产学习,一般情况下很少参加局里的会议,田望生虽然不是常委,但他是局党委委员,所以,常委们开会,只要他在家,一般也都通知他参加,重要的议案,也都征询他的意见。
党政联席会议,局长办公会议,常委扩大会议,他则是“法定”的与会者,银都局对一些重大问题的决策,也常常是采取这种党政联席会议,或者叫常委扩大会议等方式进行的,因为党政联席会议或常委扩大会,局领导班子成员都得参加,这也就省去了专门开了常委会或局长办公会后,会议主持人或召集人还要费时费力地再去征求个别领导班子成员的意见,这也是银都局领导班子的一大特色。
由于今天的会议要研究的问题比较特殊,除了局领导班子成员都出席会议外,监察处处长孟喻德、银都铁路检察院检察长黄永刚、法院院长陈淼水也列席了会议,党办主任李侦,行办主任田晓雄坐在后排作记录。
常委扩大会照例由党委书记吴郑之主持,吴郑之今年56岁了,在“班子”里排行老三,他天庭饱满,鼻梁端庄,浓眉,大眼,厚厚的嘴唇,嘴唇两边略有下陷,在下颌部形成一个倒八字,给人天生一副谦谦君子像,他的桌前放着一只银白色的保温杯,这种保温杯也就是市面上常见到的那种带一只手柄的大号保温杯,保温杯的里面是玻璃内胆,外面是硬塑料外壳,保温杯的旁边,放着一本绒面黑皮笔记本,笔记本的绒面已经被磨破了,他打开笔记本,在上面划了划,又把本子合上,与陈六湖对望了一下,不紧不慢地宣布道:“各位领导,临时请大家来开一个会,由于事发突然,大家可能都没有思想准备,那就先请检察院黄检察长给各位介绍一下有关情况吧!”
吴郑之说完,扫了黄永刚一眼,黄永钢立刻站了起来,面朝各位领导,把手抬到了额头上。黄永刚今年50开外,个子不高,矮矮胖胖,穿一身全新的藏青色检察官服,手里拿着一本卷宗,好看的检察官服与他的五短身材有些不太协调,吴郑之明白他是给在座的各位领导敬礼,可这敬礼的动作也太不标准了,说“军礼”不叫“军礼”,说鞠躬也不叫鞠躬,吴郑之皱了一下眉,摇头道:“这里没外人,你就不要客气了,开门见山吧!”
听到催促,黄永刚也就不再客气了,一屁股坐了下来,按下了麦克风的开关,抑扬顿挫地介绍起来:“昨天下午,也就是蜀官非被带走后的第二个星期天,我们才得到银都市东区检察院的通报,当即把这个信息向李进书记作了汇报,按照李书记的指示,我们又立即派员赴东区检察院了解了情况,听东区检察院介绍,这个案子是由他们反贪局搞的。东区检察院反贪局在查办东区一个房地产公司一桩贪污案时,发现大量资金去向不明,经过突审,该案主要犯罪嫌疑人交待了购买一块铁路地产时,分两次给蜀官非200万元的回扣,他们通过银行查证,证实这笔款子确实被打到了蜀官非个人的帐上,因而通过一次行动,在蜀官非新购置的一栋别墅里抓了他,当他们通知我们时,他们已抓了他差不多一个星期了……”
吴郑之打断黄永刚的话,冷笑道:“一个星期不上班,也不见请假,没有人向局里汇报,这多经处的管理,真够可以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好多说,黄永刚顿了一下,又接着介绍道:“据东区检察院介绍,蜀官非被羁押后,他们连夜组织了突审,蜀官非已承认了受贿事实,他们还想继续突击,扩大战果。”
“等等,”吴郑之再次打断了黄永刚的汇报,问道:“蜀官非已经承认他受贿了200万吗?”
“这是东区检察院的人介绍的,我们没有见到蜀官非本人,不知道这个情况属不属实,不过,他们肯定有笔录,只是我们现在还没看到,也不便去索要人家现在掌握的证据。”黄永钢道。
“一个项目就受贿200万,他不要命了?”吴郑之愤愤道,顿了一下,他又问道:“东区检察院不打招呼,随便就抓我们一个处长,他们有这个管辖权吗?”
“按司法管辖权来说,东区检察院当然是不对的,可是,他们是在搞扫黄打非行动时抓的现行,我们就不好讲了,他们抓蜀官非时,蜀官非正跟一个年轻女人在鬼混,人家说他是扰乱社会治安,是流氓犯罪,他们抓现行,当然有理。”黄永钢转过头,面向吴郑之,解释道。
“检察院抓什么现行?”田望生插话道:“他们肯定是有预谋的,不然的话,哪有这么巧?扫黄打非,偏偏就一下抓到了他蜀官非?一抓就抓了他受贿200万?说不定人家检察院早已跟踪他多时了,只是他蜀官非自己还不知道。”
“田总分析得有道理,肯定是这样一个过程。不然的话,他东区检察院怎么晓得蜀官非躲在那里和人家鬼混?”桑有财看着田望生,附和道。
“闲谈时,人家口口声声还叫我们铁老大,我看,我们现在连‘老小’都算不上了,一个小小的东区检察院,就敢抓我们的一个处长,成何体统?铁路有公检法,可他说抓就抓,我们还叫什么铁老大啊?窝囊!”钟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自言自语道。
钟兴的话刺激了吴郑之,他转过头,向着黄永刚,又问道:“你刚才说,他们想扩大战果,他们还想扩大什么战果?
黄永刚没办法按汇报提纲继续汇报了,只好离开讲稿,转过头向吴郑之解释道:“他们突审蜀官非,认定蜀官非是一条大鱼,想从他身上打开缺口,查找新的线索,他们跟我们表达了这个意思。”
“他们想办就能办?他们说了就能算?蜀官非犯了什么罪?该不该杀?该不该判?他们说了不算,铁路有司法机关,我们可以惩处他,要他们扩大什么战果?他一个区的检察院,能够查清楚我十几万人的事?”吴郑之愤愤道。
“这个事我们可以去交涉,”黄永刚解释道:“不过,现在还有一定的难度,蜀官非是他们以违犯社会治安法有流氓行为羁押的,他们通过初步审查,又发现了新的事证,按有关规定,他们也可以在对蜀官非流氓行为进行处罚的同时,对新发现的问题进行进一步的审查的,我们需要等他们把相关案件审查清楚后,再去办理移交,这需要有一个过程,还要等一段时间。”
吴郑之望了李进一眼,又问:“如果他们审查不清呢,那我们就没办法了?”
李进扫了黄永钢一眼,觉得他的解释过于机械了,插话道:“把蜀官非移交回来不是不可以的,没有那么难,东区检察院没有理由不移交,他们对蜀官非职务犯罪,没有管辖权,除非省高检或者最高检察院指定由他们办这个案子,否则,他们就没有这个理由把这个案子办下去,现在,由省高检指定的问题不存在,他们迟早会要移交,可他们现在正在热头上,不想交,是有可能的,等他们把自己的案子定了,我们再去办移交,是不会有大问题的,省高检也应该会支持我们。”
“对、对、对,”李进一说完,黄永钢就接着道:“移交就是这回事,我们要移交,对方不能不同意,但不会立刻办,他们总会要拖一拖。”
“移交的事等会再说,”吴郑之挥了挥手,对黄永刚道:“你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蜀官非的具体情况。”
黄永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前面的汇报提纲,继续道:“蜀官非被羁押后,东区检察院热闹了,反贪局全体出动,加班加点,区检其它各部门也参与进来,包括看传达的人也派上了用场,他们分了4个组,一个组搞突审,一个组去抄蜀官非的家,一个组再查那家房地产公司,还有一个组到了银都站,找叶梦琦了解情况,李书记接待了他们,并亲自带他们找了叶梦琦,叶梦琦和蜀官非两年前就分居了,只是现在还没办离婚手续。但他们还是按程序仔仔细细地查抄了一遍,没有查到蜀官非的任何资料。”
“这个叶梦琦……”吴郑之又有些生气了:“她两年前就和蜀官非分居了,为什么现在还不向组织报告?个人重大问题要向组织报告,她为什么要隐瞒?”
“如果叶梦琦早一点向组织说明,或者直接向婚姻登记部门提出离婚的请求,法院早就可以依法宣布他们的婚姻无效了,人家也就用不着去抄她的家了。”李进道。
吴郑之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她的后备干部资格问题需要重新考虑,一个人连自己个人的问题都处理不好,还能处理好全局的大事?”
“是不是叶梦琦不想离婚啊?”工会主席刘朴实插话道。
“听说叶梦琦在紫金花园买了一套房子,这跟蜀官非没有一点关系吗?”总会计师王平问。
“从我们掌握的初步情况来判断,没多大关系。”听到王平问话,李进主动介绍道:“今天上午,东区检察院来了两个人,递过一封介绍信,指名道姓要找叶梦琦谈话,我当时就火了,但怨不得经办人啦,人家是奉公行事,我把情况向吴书记汇报后,就带着这两个人去了银都站,见了叶梦琦,也去看了她那套房子,叶梦琦把房产证、购房合同,销售发票和银行按揭通知书都搬了出来,证明这套房子跟蜀官非没关系,他们也做了笔录。”
“不管怎么说,叶梦琦现在处境还是比较被动的,在一般情况下,法院可以按照叶梦琦和蜀官非分居的事实,判定他们离婚,可是,蜀官非现在被羁压了,法院在处理这一类问题时,就不能不更谨慎了。”黄永钢从法律的角度解释。
“这个时候她提出离婚,社会舆论对她也不好。”刘朴实道。
“叶梦琦的问题暂时不要议了,等下次开会再议。”吴郑之瞟了刘朴实一眼,及时把舵,大声道:“今天主要研究蜀官非的问题!”
经吴郑之这一提醒,刘朴实不吱声了。
吴郑之转过头,瞄了陈六湖一眼,看到他一点也没有要发言的意识,又转过来看了看柳斌、张健、桑有财,发现他们几个人也都跟陈六湖一样,一脸模然的样子,为了不使会议冷场,吴郑之清了清嗓子,率先道:“同志们,刚才,黄永钢同志介绍了蜀官非被地方检察院羁押的基本经过,这不是一件小事情,蜀官非被地方检察院羁押后,半天时间,我就接到几十个电话,问我蜀官非到底犯了什么罪,怎么被别人抓去了?我们的人犯了罪,自己怎么没发现呢?蜀官非的罪行到底有多严重?是贪污?是受贿?还是犯了其它什么罪?大家都很关心,有些疑问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蜀官非从事多经开发工作十多年,经手资金几十亿,而且,事发之前,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这确实是我们的失职,多经系统的管理太混乱了,要立即展开大整顿。”
吴郑之说到这里,脸色显得有些沉重,有意思地停了一下,又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下身旁的陈六湖,却发现他竟没有一点反应,好像这件事原本就跟他没有关系似的,一股怒气不由得从心底里冒了出来,他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大口,接着道:“最近,中央修订了《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把反腐败工作提到了关乎党的生死存亡的高度来认识,蜀官非这一次又给我们敲响了警钟,200万不是一个小数字啊!麓海公司购买的这块地,原来花了6000万元,是准备做职工培训基地的,后来,局里感到这个基地离机关太远了,才交给蜀官非的房地产公司去经营,让他经营是要它增值的,可他不仅没让这块地增值,把本来应该卖6000多万元的地3000万就贱卖了,铁路局少得了3000多万元,他本人却得了200万元,各位,这就是我们都称赞的能人啊!”
吴郑之声音宏亮,中气很足,不用麦克风,为了达到更好的扩音效果,他不仅开了麦克风,把音量调到了最大:“过去,大家对他是有一些看法,有的人说他把眼睛是长到额头上,只认上面的人,不看下面的人,太狂了!我们还以为这只是属于个人的修养问题,品行问题,不影响工作大局,没有想到,他真把银都局当成了自己的钱柜子,他到底为银都局做了多少贡献?创造了多少效益?没有局里的支持,没有各部门各单位的配合,没有多经系统一万多职工的共同努力,他蜀官非有多大的能耐?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
吴郑之把声音放缓了一些,用余光再瞄了一下陈六湖,继续道:“这几年,我们不适当的把经系统干部职工共同努力创造的成果,过多地集中到了他个人的头上,让他变得目空一切,他个人摔了跟斗,对全局尤其是对多经系统来说,更是一个挫折!”
说到这里,吴郑之有意停了一下,又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左右几个人,继续道:“鉴于多经系统现在成了腐败高发的重灾区,我建议,一、立即组织工作组进驻多经系统,开展大清查、大整顿工作,多经处已经出了一个蜀官非,不能再出张官非、李官非、王官非了,再出张官非、李官非、王官非,我们真的就无法向广大职工做交待了;二、撤销蜀官非多经处长的职务,通报全局,表明局党委同腐败份子作斗争的决心;第三,由李书记牵头,尽快组织一个移交小组,把蜀官非移交回来,他的问题,不是地方检察部门能查得清楚的,必须我们自己来查,大家是不是议一议,今天的常委会,对这件事要做一个决定。”
吴郑之这一席话,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也击中了蜀官非的要害,可谓旗帜鲜明,今天这个会,就是他提议要召开的,开始,陈六湖还不同意,他的意思是还要再缓一缓,等地方拿出结论后再开会。可现在,这个消息已经满天飞了,你还要等一等,等地方拿出结论,他拿不出来你怎么办?你被动了一次,还要遭受被动第二次?作为“班长”,吴郑之不能这么干。当然,他明白,陈六湖在这个问题上确实有些话不好说出口,蜀官非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又捅了这么大的漏子,说不起话是肯定的,但是,反腐倡廉不能因为你不好说,这工作就不进行了啊?你个人可以等一等,但全局干部职工不能等啊!你要早知道蜀官非会这样,当初为什么不顾大家的反对要极力推荐他呢?在吴郑之的坚持下,陈六湖后来还是同意开会了。
可是,陈六湖同意开会,却没打算发言,按理说,在常委会上,每个常委的地位都是平等的,每个人的发言也可以不分先后,每个人也都只有一票,但真正开起常委会来,却又有了“潜规则”:常委会是主持会议的书记先发言,书记讲完了,局长接着讲,书记、局长都讲完了,副书记及其他各位常委才会跟着表态。眼下,书记讲完了,局长还没讲,大家也就都不好贸然讲,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会议一度出现了冷场。
会场越冷清,越没有人发言,陈六湖越不急,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坐在右手边的吴郑之,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本来就看不贯吴郑之在他面前使“性子”,今天这个会,他更不能接受吴郑之这种指桑骂槐,打板壁惊柱头的做法,你吴郑之算老几?蜀官非出事,你就有资本了?银都局这几年,是我陈六湖摸爬滚打扛过来的,你打几个哈哈就能吃现成的?你做梦去吧,在银都局,有我陈六湖在,还轮不到你吴郑之现在就说了算?你这样做,根本就是想当大头,想翻天,你是忘乎所以!
想到这里,陈六湖抬眼扫了一下坐在会议桌前的几位常委,发现多数人的目光都是游移的,有的人还故意避着他,不跟他对视。陈六湖看看柳斌,发现柳斌也在想心思,陈六湖知道,柳斌这个人很滑头,吴郑之压制他,他也就懒得去管闲事,乐得图个清静,他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倒向吴郑之。再看看李进,李进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李进这个人,比柳斌还深沉,吴郑之刚才还说银都局没人了,政法部门是干什么吃的,这些话,既是冲着自己来的,也是冲着他来的,在常委班子里,他也分管政法啊,可这个人却一点也不生气,城府深得很啊!再看看刘朴实,刘朴实这个人啦,除了跑跑闹闹,唱唱跳跳,大事是干不了的,在这样的问题上,他是不会抢先发言的,右边的这一溜就更不用说了,张健、钟兴、王平还是跟自己走的,只有这桑有财是个两面光,吴郑之想拉他,但他也不会死心塌地跟他走,田望生也不会跟他走!看来,这场戏还只有自己和吴郑之唱下去了,他不表态,这几位也不会先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