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人姓王,大号么,由于过于流俗,且有伤大雅,使用频率又不甚高。所以此处暂且隐去,只说我的两个绰号。
这头一个绰号乃是“皇子”。
关于这个绰号的来历,说起来颇为滑稽。想我老王家祖籍本是在江苏府苏州县界内大王庄,虽不是名门望族,却也世代书香,颇得尊重。
怎料长毛作乱,祸及江南。有王家两兄弟携家带眷,北上山东避难。却糊里糊涂地跟着山东难民,闯关东到了东北辽河一带扎下了根儿。
其后虽经几代人艰难创业,但到了我爷爷这辈儿上,家道仍旧不见好转。而我爷爷天生胆大性野,不甘心一辈子土里刨食,靠天吃饭。于是,在十三岁那年便离家出走,投了山里的柳子,当起了刀头饮血的胡子。十五岁时,就能双手开枪,打百步之外的洋酒瓶子。十七岁时,靠着心狠手辣,马快管儿直(枪法准),竟当上了胡子头儿。
这时候正赶上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我爷爷便带着柳子里的弟兄投靠了大帅张作霖,被编入奉军第六军第一师二团三营当了个营长。紧接着冯玉祥倒戈,吴佩孚战败,奉军开进山海关。我爷爷带着手下一百多弟兄,也跟着大部队进了北京。
那会儿的北京城,虽说历经战火,仍不失繁华帝都的气派。我爷爷和他的弟兄们着实花天酒地了一番,直到国民军第二次北伐,张作霖命断皇姑屯。我爷爷一见奉军大势已去,老蒋剑指北平,而关外恐怕早晚是倭人的天下。于是当机立断,拉着队伍钻进太行群山,再次落草为寇。
不几年,我爷爷趁着乱世招兵买马,实力大振。喝号为“虎爷”,成为京西一带有名儿的巨匪。气势最鼎盛的时候,手下聚集了千把人,数百条枪。曾经向西往晋省境内攻城掠县,据说连阎老西儿听了“王虎爷”三个字儿都直皱眉头。
我爷爷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听书,为此还特意抓了一个说书先生带在身边。每次同手底下的兄弟们豪饮之时,就叫说书先生说上一段儿。
有一次我爷爷和几个心腹弟兄喝酒论事,正事儿谈完之后,便叫来说书先生说一段儿《绿林传》。
这《绿林传》讲的是西汉末年啸傲山林的好汉,打家劫舍,对阵官军的故事。书里头有个反面典型,就是大新皇帝王莽王巨君。
那天我爷爷大概是喝得有点儿多,听到兴起时便诌起自己祖上其实正是大新皇帝王莽。只不过因为那王巨君是绿林好汉的对头,所以才一直将这龙子龙孙的身份盖住不提。
我爷爷本是一番酒话,却没想到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几个心腹弟兄凑到边上儿合计了几句,转回身便跪了一地。非要效仿当年陈桥驿兵变的事迹,让我爷爷也像宋太祖赵前辈一样黄袍加身。
我爷爷也确是喝多了,当即竟哈哈大笑,叫人翻出来一件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劫来的黄缎子面儿长袍,裹在身上直接就面南背北,登基称帝了。并且还像模像样地立国号大新,建元大统,尊号混世魔帝,。
据说这国号、年号和尊号,都是那位倒霉的说书先生给想的。国号大新,是准备接着那位英年早逝的祖宗的未竟的事业继续干下去;年号大统,意思就是要一统中华;尊号混世魔帝,则是从隋唐演义里,芒砀山那个混世魔王程咬金那儿借来的。
此事说来荒唐,听来可笑。但我爷爷手底下那些天生不怕事儿大且喜围观的弟兄们却十分当真。一直到解放之后,我爷爷扒掉匪皮,改头换面带着五个心腹弟兄混进了京城。私下里没外人的时候,这帮人还称我爷爷为魔帝。而我老爹,自然就成了太子。
话说我老爹这个人,虽然生于匪家,却有一颗日月可鉴的闪闪红心,正经一个上过山下过乡,带过红箍扛过枪的社会主义好青年。是以每次被呼为太子,我老爹都非常气愤,严辞指斥直至暴跳如雷。渐渐的,那帮老家伙就不敢再乱叫了。
后来三轮儿摩托开始满京城大街上拉客,我老爹就跟我爷爷说,快别叫他们喊什么魔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打摩的呢!
再后来就有了我,想我爷爷既然是叱咤一时的混世魔帝,我老爹虽不情愿,可也是大新太子,那我自然就是早晚会继承大统的混世皇孙儿了。可皇孙儿这个称呼实在有点儿那个了,特别是北京人的口头禅就是这个孙子王八蛋那个孙子当王八的。
于是那帮老家伙也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商量着让我爷爷退位做了太上皇,我老爹晋级为混世魔帝,我则成了皇子。而这一切,都是在我老爹和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秘密进行的。颇有点儿内阁当权,把皇室给架空了的意思。
当然,说到底,这帮老家伙只是穷折腾,对于咱们的社会主义大业没有一丁点儿的影响。最严重的后果,也只不过是给我的头上多垒了个称呼而已,好在这个称呼至少比鬼子王听起来要顺耳多了。
这“鬼子王”,就是我的另一个绰号。
我小时候眼睛不好,看东西老是重影儿。去医院检查,既不是近视,也找不出其他病由。
我老爹只好带着我踏尽大江南北,遍访中西名医。可一直到十岁头儿上,仍不见有起色。后来还是爷爷手底下一个名叫占六儿的狗头军师看出了破绽,他跟我爷爷和老爹说,皇子该不会是天生鬼眼吧?
这就叫铜锣敲破耳不闻,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爷爷他老人家当即挥就一贴,连夜派人送了出去,邀来一位专擅各种道法的世外的高人。
这位高人姓杨,据说是唐末大术士杨救贫先生的不知道第几代嫡系传人。杨高人一见我的眼睛,当场便断言我这叫“鬼眼朦胧”,俗称“鬼眯眼儿”。意思就是天生鬼眼,但鬼眼皮却没完全张开,所以看东西才会月朦胧,鸟朦胧的。
我老爹赶紧就问该如何是好,那杨高人倒是十分谦逊。说是这开鬼眼的道法,只有祖师爷杨救贫才会行得。因为太过艰深,如今早已失传。所以要治皇子这睁不开的鬼目,只有另辟蹊径:既然睁不开,那就叫它闭上。
由于我是老王家的第三代单传,是我爷爷和老爹的心肝儿宝贝眼珠子。所以,想动眼珠子的眼珠子,那是绝对马虎不得的。
由我爷爷和老爹组成的亲友监督团,仔细询问了施治方法,认真研究了每个细节,确定风险系数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这才同意杨高人施法。
其实说施法并不准确,因为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设摆香案,也没饶舌那段儿经典的“老君急急如律令”。那杨高人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前,一边儿哼着周同学的《本草纲目》,一边儿开了个方子,列了些草药在上。
我老爹照方抓了药,由杨高人亲自研磨熬煮,弄出了一种不知名的黑色药汤。又烧了两张符,把符灰掺在里面。然后用大红色的纱布浸了,蒙在我双眼之上。再将我关进一间小黑屋,三餐忌腥辣辛甜,七天七夜避日月火光。
等到七天之后,拆了纱布,又换敷一种白色粉末。之后昼对日,夜对月,无月对灯火。又折腾了七天七夜,方才去药。
要说这杨高人还真不是吹的。经过这半月调治,我这“鬼眼”还真就闭上了,从此以后看东西清晰无比,就跟戴了个放大镜似的。
临走,杨高人还拍着胸脯子保证,说除非他的祖师爷杨救贫再生施法,或是遇到“盲鬼引目”,否则我这鬼眼再不会乱开了。又考虑到杨祖师爷早已得道成仙,绝不会下凡来多管闲事儿。而那盲鬼引目,也只是上古的传说,恐怕就连杨祖师爷都没遇到过。所以我开鬼眼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鸭蛋。
我爷爷和老爹听了自然十分高兴,当场赏了杨高人不少钱财。等那杨高人哼着《牛仔很忙》飘然而去之后,我天生睁不开的鬼眼这倒霉事儿,也就插了翅膀儿传开了。
那时候跟我一起玩耍的小孩儿们,发挥集体的智慧,给我起了个“鬼眼儿王”的绰号。后来有一次小学里组织集体看电影儿,影片的名字叫《地雷战》。电影儿还没结束,我就又得了个新外号,“鬼子王”。
想来是“鬼眼儿王”这绰号听起来多少有些慎得慌,小孩子胆子小,晚上的时候还真都不敢乱叫。再加上电影儿里化妆偷地雷那个鬼子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那个摸了屎雷之后的面部特写,更是让人久久难以忘怀。于是,为了让我的绰号达到最佳的喜剧效果,大伙儿就给“鬼眼儿王”换成了“鬼子王”。
一直到大学毕业,“鬼子王”这个绰号只是在我一些发小儿和少数几个和我关系非同一般之铁的哥们儿之间流传。这时候的“鬼子王”,就跟“天生鬼眼”完全没有关系了。更多的含义是概括了我这人心机灵活,坏主意特多的祖传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