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收起最后一缕对办公室的“关怀”，站在窗边的连红，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快、快、快……”
数着手表的秒针，连红努力抑制着不说出声来。几乎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怀里的塑料袋上，才勉强抱得稳、抱得住，身边的同事说说笑笑，连红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实在是没有心思听。
“回家喽――上车啦――”
老王师傅那嘶哑的声音，今天听起来竟然没有了往日的刺耳。连红等的就是这一嗓子，虽然只有十几分钟的等待，连红对于这一嗓子的期待，好象走过整整一个世纪。
连红小心地打点起聪明，仔细地观察着身边同事们，没有人在意连红，一如平常、大家的心思全在“回家”。你争我抢地奔出门去，座位足够、只是大家的心情太急。也是，早上三、四点钟从家里出来，黄昏时分才“解放”，谁能不急着快一些“回家”。
连红本来就在门口的窗前，只要迈出一步、就会第一个“冲出去”。要是往天，连红绝对不会客气，这一个“第一”，自然是当仁不让。不过，今天不同、连红耐心地站在一边，看着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挤”出去，每出去一个人、她好象都减轻一份负担。
第一台去市里的车坐满了，第二台往郊区的车也开始启动。
连红等车下再也没有一个人，迈开脚步、几乎“飞”一样奔出办公室的门，只要三步、第三步就可以踏进车门，可是就在第二步刚刚落地，连红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
“小连，你抱那么大一包儿，是什么东西？”
抬头，对面的楼窗里，老板娘探出大半个身子，直声野气地叫着。
平时“天地都不惧”的连红，一时间竟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小连，小连，你拿的是什么？啊――”
老板娘以为连红没有听到，加大音高、再一次喊道。
“大姨，是我的大褂儿。”连红几乎用尽身力气，才勉强回答出来。
“大褂儿，一件大褂儿有那么大一包儿？”
老板娘看账、算账的时候，虽然需要戴眼镜，平常眼神的好、那是不逊于年轻人儿。显然，连红的回答不但没有解除她的疑虑，相反、让她一定想知道究竟。
“是大褂儿，就是你给我的那件大褂儿，穿埋汰了、我拿回去洗洗。”连红匆忙地解释：“家里有洗衣机，能甩个八成儿干，然后晾一晾，明天早晨不耽误穿……”连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象往常一样儿”，可是“毕竟太年轻”，本来就“南腔北调”的口音，“跑偏”愈加厉害。
“小隋，小隋。”
老板娘几乎坐上窗台，开始把目光越过连红，一边儿告诉司机“等一会儿”，一边儿开始四处寻觅“小隋”――小隋是老板娘“一个同学的外甥”，是老板娘最相信的“自己人”。
“咣”，南车间的门重重地撞开，一个傻大黑粗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大姨儿，俺在这儿。”干咳一声，撒娇似地接下来：“保管员儿逼俺去买鸡蛋――我也不能着两手捧不是？找保管员要箱子，保管员都找不着了……”
“小隋，看看小连抱的那包儿是什么，快点，别一天到晚净是事儿――”
老板娘的声音愈加严厉，要不是在三楼，估计她早就自己蹿过来，把小连抱在胸前的塑料袋里到底是什么，看一个清楚和明白。
小隋习惯地扭动一下脖子，猛然转过身来，瞪圆牛一样的大眼睛，死死盯住小连。那一眼，让小连从心底生起一丝寒意，顷刻间“冻僵”连红全部身心。这个小隋、平时在公司里就是一个“人性狗”，没有一个人不烦他，因为他是老板娘的人、又没有人不“让他三分”。
连红不怕小隋――出来打工这七、八年，走南闯北，见得多了。且不说连红自己一米七八的身高，一百五十斤的体重，干起体力活儿、也不比一般的男人“差多少”，还有连红那“男人的性格”，就是给开工资的老板、愿意算，不愿意、给钱还不伺侯呢……
昨天吧、应该是昨天早晨，装货的时候，小隋不知道犯的什么邪――虽然小隋平日里与那些女工在一起的时候，喜欢动手动脚、惹得女工们见到小隋，人少躲、人多围上来就是一顿捶――但小隋也许是多少知道连红的性格，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对连红很客气，直到昨天早晨――
低头归拢货的时候，一只手有意无意地一遍又一遍地“擦过”，连红连着把身体向一边让了几次，那只手却“不依不饶”地“越贴越近、越近越有力”……
小隋，连红直起腰儿、身边只有小隋，其他的人都在自己忙自己的事儿。
“不认识，拿家好好认识认识。”
小隋嘻皮笑脸地说着，发现连红的脸色不对，准备转身“开溜”。连红那里会惯着小隋的“菜儿”，左手一拳、右手一拳，重重地打在小隋身上，然后是强有力的又骂又叫……
要不是保管员就在里面的晾化室，几步就赶出来，迅速拉小隋推进晾化室，挡住有些失控的连红，连红真不知道事情会如何结束……
依照连红自己的“设计”，估计小隋脸上肯定会被再“挠”几条红“道儿”。
“你凶，你凶，算你厉害。”小隋当时说得底气儿虽然不足，但那恨恨的声音现在想起来，确实是“心有不甘”：“都在这个大院儿里混，没有会不着的时候，走着瞧――”
当时听起来是“吓唬人”，现在、现在……
一丝狰狞从小隋歪斜的嘴角升起，弥漫成满面的恶毒。那被保管员称为“面瘫”的难看的脸，变得更加不堪入目。似笑非笑，象哭又不是哭的表情，让连红感觉周围的楼房突然紧紧地向自己压迫过来，那压力是如此地真切，真切得比自己的纹胸更真实地“收缩”着自己的自由空间。
小隋干咳几声，在老板娘的声音再次响起前，朝办公室门前走来。
也许是故意，也许仅仅是连红自己的感觉，小隋的脚步很慢、很大，那双半腰靴子落地的声音格外清晰。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满院儿只有小隋一个人在动，在向连红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连红望着与小隋只有二十米的距离，真的感受到什么是“绝望”――绝望，原来就是“无路可逃”，原来就是“追悔莫及”，大门并没有打开，即使连红想不顾一切地“逃跑”，也不可能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虽然脚下是坚硬、坚硬的水泥地，但连红渐渐感觉到，小隋的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自己的头顶，把自己一点、一点儿地踏进水泥地。平时觉得不比小隋矮多少的连红，不自觉地伛偻起身子，虽然还能够勉强支撑着没有瘫软，显然往常在意的“仪态”，此时荡然无存。
“严禁私自挟带公司产品或材料出门，违者，以偷窃论处。”
连红侧面的墙上，那醒目的大字，鲜血一般展示在夕阳下。公司有过员工偷偷挟带产品的先例，有人成功过、更多的人失败了，失败的结果：除名，还有未开的工资、抵押金全部“泡汤”……
当初如果按照保管员的话做，当时如果不是保管员有事被车间主任硬拽出包装车间，一切都不可能发生。连红不可能那么从容地把这个越来越重、甚至开始有些烫人感觉的塑料袋从包装车间抱到办公室，再从办公室抱向通勤车，保管员没有回来、一直留在车间，所以连红才一直成功到现在。
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连红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她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