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两天……日子依然平淡如水,那四把干肠,在家放了两天以后,连红还是拿到卖场,变成一百五十元的现金。干肠放在家里的时候,看到就闹心;干肠变成钱、钱很快花掉,这事儿那事儿的不断折腾,一切慢慢地成为记忆,不再轻易想起――
不过,连红自觉不自觉地开始留意起保管员。随着关注越来越多,连红突然发现,保管员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男人,不是开始认为的“一碗水”,而是“一潭水”,越想看清、越发现深不可测,越是深不可测、就越是让人想再靠近一些,努力再看清一些。
那茫然的目光,连红渐渐看懂。不是茫然那么简单,而是这个男人总是把目光投向面前所有人的背后、很远的背后,所以面前的人看到的是茫然,而这个男人看到的是更远、更高的风景……
连红开始翻检所有的“理想男人”记忆,寻找那同样的眼神,却一直都无法成功。
《朱子章句》,趁保管员不注意的时候,连红悄悄把保管员放在包装室窗台上的那本厚厚的书翻过来,发现原来就是父亲叨咕过的“科举课本”。不同的是,保管员的这一本不是连红在家的时候,见到过的泛黄的线装书,而是现代印刷技术里精美的“正版书”,上下卷、定价是七十八元……
保管员的工资没有人能够说得清,他自己也不愿意说清楚。出纳大姐说过,保管员的工资是工资、正常的保管员工资,但老板另外有“说法”,比如“津贴”、比如“操心费”、比如“效绩补助”。不过,老板不吃亏,包装车间本来有月薪一千五百元的主任,现在、保管员不用加薪,一肩担承。
连红发现,保管员对于生活、自己的生活,几乎有些苛刻:无论衣食,饱暖而已。没有一件名牌,手里拿的是公司配的手机,自己的、却是一部经年的“小灵通”。因为住厂,所以洗过晒出来的内衣,竟然大多是十五元一套的“最低消费”,很少出去“喝点、吃点”,甚至很少走出公司大门。
有意无意地套芬儿,芬儿在公司的人气大,连红知道听芬儿说一说、比自己问多少人都来得快、来得准。谈起保管员,芬儿却好象“知道的也不多”,只是说保管员原来是一年三换,这个男人来了以后,竟然三年不易。原来是成品和材料双保管,现在是里里外外一个人儿……
女人、家或背景,如此之类的问题,对于保管员这个老男人,没有人知道更多。不抽烟、不喝酒,三年走来,保管员俨然是“另类”存在,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姓氏名谁,“保管”、就是他的“专用名称”。虽然他的“职权”远远超过“保管员”的范围,但称呼与薪水一样都没有改变。
连红开始比较紧张,看到保管员的时候,总是想起那尴尬的一幕,想说句感谢的话、想说句认错的话,却一直没有机会,也缺少足够的勇气。天地不怕的连红,突然在这个用茫然的目光看所有人的老男人面前,有一种莫名的胆怯,甚至芬儿都发现连红每次与保管员说话的时候,脸都会红起来……
虽然在努力捕捉单独与保管员在一起的机会,可是机会几乎不存在。连红早上赶到公司的时候,保管员已经在付货间付货,而货已经分门别类地装好、一些特定要求的订货,都会一一根据要求明确品种和数量。大吹姐一到,过秤、装车,接下来就是走人――送货,早市、超市都要求“早一些”。
午后回到公司,包装车间七、八个人一直在忙,保管员不时出现、每一次出现,都是因为包装车间“有问题”,不是保管员自己计算好主动出现,就是包装车间的人去喊他过来。三言两语,明确应该怎么做,即使保管员想在包装车间多呆一会儿,都会有其他人、因为大的小的事情“喊”他。
“就怕有心人”,连红慢慢观察,发现在装货与付货之间,有一段时间、大概三十分钟左右,装货的人装完货、自然回去继续睡觉,而送货的人和车、则需要一段时间出现。如果没有特殊配货要求和需要的话,保管员在这段时间里,会回到保管室、保管员的办公室兼宿舍,躺上一小会儿。
特地起一个大早,收拾利索,穿上自己认为最能体现自己身材“美”的红衣、红裙,比平时早半小时出现在公司。因为前一天晚上下班前翻过销售内勤的单子,一切照旧、没有“加量”,所以一切如连红预料的一样,公司静静一个大院儿,门卫都趴在桌子上“偷闲一刻”地眯着――
来到保管室的门外,连红左右看看、其实这是多余,办公室根本没有人,下班以后、留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人――保管员,冒昧装货的时候、门卫都不会进走廊,隔着窗户敲两下,保管员会就声打开灯。办公室的是非多,没有事儿的话、除了办公室的人,公司没有人愿意走进办公室的门。
连红掏出小镜,再照照、再看看,觉得“基本满意”,才轻轻试着推那扇门――
应手而开,保管室的门无锁无插儿,公司里的人都知道。连红走进屋,发现保管员坐在办公室桌前,拿着那本《朱子章句》,用红蓝铅在书上划着杠儿,手边是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这么早?”保管员似乎有些意外,见到连红、下意识地伸手去翻付货单和销售内勤的“计划单”,以为自己忽略了什么,因为没有人会愿意在没有“特殊订货”的情况下,来得如此地早。
“睡不着,今天起的早、早来一会儿。”连红急忙解释着,不用让、自己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不打扰你吧――没有地方呆,我在这儿坐一会儿。”连红尽量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会,你坐吧。那儿有杯,想喝水的话、自己倒好了。”保管员头都没有再抬起,一边应付、一边重新在书上划划点点,时不时会在打开的笔记本上,用钢笔摘录着书上的段落。
“今天很冷――”连红挪动椅子、身体几乎靠在办公桌上,把两手伸到保管员的眼前,那双大手完全盖住了摊在桌上的书和本:“我的手很凉,真的很凉。我一直是这样,人家说‘手凉的人,没有人疼’……”连红说得很急,声音很低,但故意说得很重很重……
保管员平静地抬起头,望着连红的脸,很自然地用手摸了摸送到眼前的那双手:“是挺凉的、早晨,温度比较低。”端起茶杯,轻轻地喝了两口,他微微一笑:“别听那些老令,手凉手热、都很平常。现代人、应该有现代人的生活,过去的乡言俚语,听了就当个笑话,用不着放在心上。”
连红有些生气,坚持着不把手收回来,固执地保持着原来的姿态。这个老男人,满脸沧桑,肯定不会不明白连红的意思,他的那份镇定、实在让连红有难堪……
门响,有人进来,僵持的局面才被打破。
是老板的外甥兰力,准确地说是公司的销售经理,三十几岁、时尚而精明。
“干什么哪?”兰力不能不问,隔着桌子的两个人――让意识里只有保管员一个人在屋的兰力有些奇怪。连红有些慌乱,一时间竟然忘记收回自己的手。
保管员眼里掠过一丝不确定的神情,随后再次恢复那种茫然。他再次轻轻地摸摸――说得更确切是碰――连红的手,轻声说:“早晨天冷,多穿点儿。”
“多穿点儿”,连红机械地重复着,收回自己的手……
兰力那一套不着边际的问题,估计也就保管员能够一一回答,而且能够让兰力明白。连红坐在一边,没有立即离开,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反正她一直都不想开口,甚至都没有在意兰力和保管员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还好,功夫不大、吹大姐响亮的声音,让屋里的人都“开始工作”了。
“多穿点儿”,一整天、连红都不时地重复着……
真气人,真是气死人,连红好几次大声喊两嗓子,透一透心里的郁闷。一番良苦用心,一番完美的计划,一次起大早儿,换来的就是干巴巴的这一句“多穿点儿”。
回到公司,连红在包装室找一个角落“眯”在那儿。让她有些意外的是,保管员进进出出,包括那与她说的三言两语,好象一切都“正常”,似乎一切都与此前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也许,他真的没有理解吧――连红只好这样安慰自己,虽然自己都不知道是真还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