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
看着眼前战局密布的黑白两棋,又看了看对面坐着的男子,叶回声有些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
到底是王宫,哪怕只是招待外臣的宫闱也是说不尽的奢侈豪华。江南上好的丝织贡品青缎薄纱价比黄金却只被人随意地做成了长长的窗幔,隔着十月的秋风吹出一波波的褶皱。而百年的南红木,却又被天下最好的工匠雕琢出最合适的玩物,或仅做观赏,或做家具,或者做些娱乐消遣品,就比如她手中触摸的棋盘。只是啊,这方天地再如何精致也不过是一座监狱,而她,便是这其中最无辜的也是唯一的囚犯。
又喝了一口水,对着斟茶的侍女点头表示谢意,有些自我解嘲地品评着手中上好的贡茶。古有诗云:自汲香泉带落花,漫烧石鼎试新茶。绿阴天气闲庭院,卧听黄蜂报晚衙。瞧瞧,如此诗情画意,古意惬然,惬意非凡,自由自在的境地,可再看看如今的自己,古意倒是有了,惬然却未必!
心下微微叹气,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该庆幸吗?不用喝孟婆汤,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投胎,却是一投投到了这不知名,不知姓的地方,一投,把多少人类文明都给投没了,一投,还给自己投到了这样麻烦的境地。她该悲哀吗?就这么被人算计着来了这个世界,又被人夺了自由,囚禁于一方狭小的天地,但却锦衣玉食。
默不作声地喝着茶,见着对坐的男子神情自若地下了一子。黑白两色棋,下得却是最古老的围棋。不是不爱下围棋,也不是不会下围棋,只是下棋得找对人,下棋人讲究的是心思单纯,坦诚相见,讲究的是平和,讲究的是专注于棋,心无杂念。而显然的,和着对坐贵为太子的人下棋,作为囚犯的她实在是下得胆颤惊心。因为太危险了,要知道观棋识人啊,一不小心露了什么马脚,可能她会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以她现下的处境来说,已经是很危险的了,不需要再用这娱乐的玩意儿给自己再添些麻烦了。可太子邀棋,似乎又是拒绝不得的……那么选张伪装的皮,漫不经心些,应该是不错的选择,毕竟她年方十五,还是半个心性未定的孩子。
唉,默默的一阵叹息,前世的自己从不费心和人勾心斗角,哪怕身在叶家这样一个复杂的家族,哪怕叶老爷子有多少私生子觊觎着叶家的家产,可因为叶老爷子将就血统地位,所以自始至终是她,也只是她是唯一的继承人,而又因为叶老爷子有意的隔离,所以她从来都见不到那些各色的兄弟姐妹,因为见不到,所以也就免了面对人心丑陋的机会。
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叶老爷子对于她们母女最大的恩惠?!可也因为叶老爷子的这点坚持,哪怕叶家是一个绝对复杂的大家族,她依旧缺乏勾心斗角的机会,而眼下,似乎非得她勾心斗角才能活下去的时候,真不知道该感谢老天爷给她机会锻练她的心智,还是要恨老天爷,硬是要将人性中一切的龌龊都展现在她的眼前?!
是的,她投胎转世了,她叶回声有了一个崭新而不凡的身份――觞王朝第一将军之爱女纳兰落红,可终究是幸或是不幸,恐怕谁也说不清吧。
稍稍收敛了一下乱飞的神志,对着棋盘认认真真地研究了一会儿,左上角的黑子攻势非常凶猛,估计自己的白子没什么脱逃的可能,圈死只是时间的问题,而中腹虽然占了点小便宜,可是适才的一招看似不经意的小小失误已经让之前所得的便宜全数化为乌有,大龙已然不保了,若是再行子下去,到终盘的话白子大概要输不少目数,加之这个时代无所谓的贴目规则,胜负已经一目了然。当然,如果对手出个昏招的话,倒也有可能起死回生。
落红习惯性地摸着手中云子冰凉的触感,微微一笑,有些淘气地伸手搅乱了棋盘间的黑白。
“红儿!”对坐的男子微微皱眉看着她,显然对她的无赖行为有些不敢苟同。
叶回声只是嘟着嘴巴,有些可怜兮兮地看着对坐的男子:“尔嘉哥哥,我赢不了你的嘛!”
“你看出终局了?”李尔嘉挥手招来侍女撤了棋盘,似是漫不经心地问着她。
“大概要输五目半哦!最少!”回声很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语气之间甚至有些耍宝。李尔嘉是聪明人,一个危险的聪明人,虽由于年岁经验上的缘故,还不能用老奸巨滑这样的词来形容,可也是一等一的危险人物,他在试她,不止一次的试她,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试她,也许是因为帝王对她的格外的关注,也许是因为她背后的家族对他的意义,也许……总之,他不止一次的试她,而她突然有些疲倦了,不想再应付他这样的试探,而对付像他这样的聪明人的试探似乎又不能尽骗,那么适当的耍赖,没心没肺应该是不错的选择。对付正经人,就该用无赖的手法不是?十五年,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学会,她至少学会了为自己找一张合适的皮。
“果然是纳兰将军的女公子,京师第一才女,这些年虽未有什么建树,倒也不算落了名声,虽说当年成名时年岁尚小,之后也是默默无声,不过这慧根却还是在的,只是没个定性,世人也不算夸大其词。”一直站在一旁喝茶观棋的孙意柳对着李尔嘉说道,听得出有些赞赏,却不会太过。
“尔嘉哥哥和孙大人最近都很空吗?居然天天跑来欺负红儿?”落红似是孩子心性般问着,看似天真顽皮的笑容,但若仔细看她的眼睛,依旧可以发现那潜藏在眼底深处的那抹沉静,不属于十五岁少女的沉静。
“父王怕红儿闷着了,便叫我和意柳多来陪陪你。”李尔嘉淡笑着点了点落红的鼻子,“自己心性不定,技不如人,怎么说得我故意来找你麻烦似的?”
“天天来,天天下棋,天天输,还不叫故意欺负?”落红状似活泼孩童一般蹦蹦跳跳地朝着园子里走去,极其自然,无一点矫饰。
十四五岁的孩子,应该是童言无忌的吧,难得童言无忌一下,前辈子当叶回声的时候,可没这份福气,或者,这般天真烂漫本也是她的性格?!落红心下微微自嘲,转而又说道:“以后再来找人家下棋我一定把棋盘都丢进这庭前的池子里,看你的棋盘够不够将我这池子给填了。”
李尔嘉和孙意柳也跟着走了出来,面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却是笑而不答。
“前线有什么消息吗?可知道我父亲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了?”落红看着灰色的天空,有些出神地问道。而其实她并不想见自己的那位父亲,不,不是不想见,也许是不知道该如何面见。
“边关事紧,恐怕短时间不会回来吧。”李尔嘉走了过来,拍拍回声的头,“怎么,想家了?皇宫不好吗?”
落红转过头看着李尔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太难回答,说好吧,那是违心,她虽然明白虚伪是如今在这皇宫中生存的必备法则,但更多的时候她更愿意选择缄默。而这一刻的她,哪有半点天真孩童的影子?!
李尔嘉看了看回声,也许是习惯了落红偶尔流露的超越年龄的沉稳,却也不再追问,只说道:“我也该回去了,父王给的折子还没弄妥当呢。”
落红点了点头,招呼着侍女送他们出去,自己却一径走到了园子的池塘边。有些出神地看着满池的荷叶,深秋了,只剩下一池的残荷。
“小姐!”送了李尔嘉和孙意柳出去的侍女照旧回到了落红的身边,拿着厚厚的披风,挂在了落红的身上。她是素问,素来穿着青衣,是从小服侍纳兰落红的侍女,是纳兰家的家仆。不属于这精雕玉琢的皇宫,也不属于她纳兰落红。素问是纳兰家的人,只忠于纳兰家的家主――她名义上的父亲。
“素问,你说我父亲他是真的爱我这个女儿吗?他为什么忍心将我留在这冰冰冷的皇宫呢?”落红看着一池的残荷,问着立于身旁的素问。看似天真的问题,却也别含深意。她和纳兰明镜之间的心结,恐怕除了她,连纳兰明镜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屏言七年的意外,除了她,没人知道。屏言七年,一个极其平凡的年份,却教会了她一个深刻的道理――从没有得到,便没有痛苦,一朝得到,一朝失去,痛不欲生。那场屏言七年的战争,死去的不单是敌人,还有她心中那最后的一点对于父爱的渴望。它让她明白自己其实也是个会渴望父爱的孩子,却也让她明白这一世她妄想得到父爱,也许这世界上本就缺乏一种单纯的爱吧。
回声轻笑着看着素问,虽然心中对于屏言七年的伤痕隐隐已经淡去,不过这个问题她却又是真心想问的,就比如明知道自己爱的男人不爱自己,却偏偏想从别人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答案一样,她想问问,或者说她想从别人嘴中得到一份肯定,肯定纳兰明镜――她名义上的父亲其实是爱她的,哪怕这如同掩耳盗铃一般的可笑。
“红小姐自小便是聪慧异常不下几位公子,素有纳兰家女公子的雅号,在这京师鸾凤云集之所也有着绝世倾城的美名,当年小姐为将军立下头等大功,将军怎会不爱小姐呢?”素问的回答的绝对是课本中的标准答案,听着似是恭维奉承,语调却是如背书一般平板而无波澜,令人不得不多思量几分她话中的含义。不过她没有说错,纳兰明镜的护国将军名号,至少有一成是她纳兰落红为他打下来的,可惜啊,她后悔了,当初天真不知钩心斗角,若她知道会是眼前这样乱七八糟的局,若她知道那不过是一场骗局,她一定不趟这混水,哪怕这会让更多的人战死沙场。可惜,当初的她,养在深闺,空有虚长的年龄智商,却没来得及学会算计,全把暴风雨前的宁静看作是太平世界了,结果铸成大错。
“你既然说我聪慧不下几位哥哥,就该知道你骗不了我!是因为怕我逃所以才骗我吗?可我逃得了吗?不,也许你连说谎都是不屑的,所以才会这么告诉我。”依旧只是轻轻的叹息,素问如她所愿地给了肯定的答案,可冰冷的声音轻易让她识破了真伪。她被冠上了纳兰的姓氏,她的生死早就和纳兰家梆在了一起,纳兰明镜早就将她推上了断头台了,不是吗?逃?然后让一堆人陪葬?她虽然早以看淡了情感,但要自己自己看着那些无辜的人,那个生养了她的温柔女子因为她的逃而丢了性命,她如何忍心?她逃不开的,何况深深的宫闱如何逃?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她又能逃向何方?逃?也许有一天她终于有勇气选择自杀的时候,她便是真的逃了吧。可冥冥中自有注定,既然命中让她带着前生的记忆来到了这里,那便是她的命,逃开了今生,那来世呢?如此惨痛的经历再来一次吗?不,不用了,她宁愿今生痛到极点,也不愿再毁了自己的来生。若这是债,就在今生彻底还清吧。
斜斜地靠在池边凉亭的软榻上,心下微微泛着凉意,一手放在矮几上支着头,对着素问淡淡笑着,“我终究只是一个女公子,终究只是父亲手中的一枚弃子而已,我的生死,爹爹从不在乎,他在乎的不过是我的存在可以为他换得几年的时光而已,也难为你没得去边关,跑来监视我。”
素问微微一愣,大概没想到落红居然把话说得那么白,不过她倒也没有想要强辩什么,只低低的叫了一声:“小姐……”
“我既然愿意只身陷于这金做的鸟笼中,你又惧怕什么?逃吗?逃去哪?我不会逃的。”回声自嘲地一笑,看着素问。别样琥珀色的眼瞳中,泛起了一层隔绝尘世的烟雾。
纳兰明镜比肖墨更狠毒不是吗?肖墨至少愿意一纸离婚协议放她自由,可纳兰明镜会放她自由吗?若不是他们放了她自由,她能逃去哪?
心下微微泛起一阵凄凉,淡淡地看着素问,素问是伴着她一起长大的,在她清醒的每时每刻几乎都有着素问的身影。可尽管如此,素问忠心的依旧只有纳兰明镜,依旧只有纳兰家的家主。岁月的成长,长成的只有她们的年龄,却从来不曾缩短她们彼此间心的距离。最近的人,却不是知心的人。
素问到底还是沉默了,不想要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什么,或者她从不需要辩解什么,因为之于她的行为,从来就不是背叛,她忠于的从来就只有纳兰明镜。若真要说什么自省,也许素问唯一需要做的,大概就是自省一下怎么就让她这平凡天真不知人间险恶的深闺大小姐,看穿了自己“奸细”的身份了呢?!
庭外渐渐的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回声挥了挥手,示意素问退下:“‘留得残荷听雨声’,素问你退下吧,晚膳留在房中,不用送过来了。”她累了,从前世到今生,只希望她所有的罪债都可以在这一世统统地还清。
不是不知道十五年来一直都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也许前五年的确懵懂,但是屏言七年的意外足以让她知道一切的阴谋,只是性子里那份疲于算计的疏懒,于是一直以来都是安于现状的。前世安分,独善其身的性子,怎么可能立时就大逆转了呢?可惜啊,她欲独善其身,别人可由不得她。死倒是一个可以逃避一切的方法,可惜她的性子,根本不可能让她手刃自己的生命,再苦都不可能选择自杀,何况眼下她的命还牵扯着成千上万的人命?
素问恭敬的福了福身子,没有假扮忠心奴仆一般的劝慰一番,素问是无情的,可笑的是她的无情便是她的真。说来也许素问是唯一一个知道纳兰落红从来就不似一个孩子的人了。纳兰落红,她这一世叫做纳兰落红。
素问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的退了出去,一时间错落的凉亭,吹皱沾湿的青缎薄纱,淅淅沥沥的秋雨,几不可闻的雨打荷叶声,成了这个世界全部的内容。
落红只盯盯地看着池前的荷叶,回想着自己的处境,不禁黯然失笑,从前以为遇见肖墨已然是她人生的悲剧了,可如今呢?似乎更加悲情了。十五年的纳兰落红,承接了纳兰明镜十五年的致高疼宠,谁又会比如今的啊更明白自己的命运呢?她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还是最可怜的弃子。
苦笑着看着手中的书卷,密密麻麻的古文,看着却不见了繁琐,不过是自个儿写着玩的流水帐罢了。
想想当世李家王朝,国号觞,皇上仁德、勤勉,手段却过于软弱,令着后宫太后把持着半壁的朝政。可真是如此吗?为什么在她看来,那位仁德勤勉手段过于软弱的皇帝,赫然是一个权术的高手呢?
后宫摄政,朝廷朋党纷争,可即便是如此,那位仁德的皇帝却是将一切的力量都牵制妥当,维系平衡,屡加利用,为己谋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道理浅显易懂,掌握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觞帝姓李名杰于,是太祖高皇帝的第三个儿子,母亲并非受宠的姬妾,所以觞帝初时是被立为襄王的侯王。
高皇帝死后,太子如意继承了皇位,史称惠帝。可他这个皇帝当的并不长久,才两年便随着先帝去了。
惠帝死时尚年轻,所以并没有来得及立下太子。惠帝的皇后张氏,遵照着太后的诣旨收了才人的儿子汝为自己的养子,并立为太子,同时继承了帝位。于是幼子称帝,太后临朝。这倒有些像清宫戏里的慈禧和溥仪。可惜啊,王太后可不如慈禧的运气好,临朝一年多,赵王便反了,临朝第二年,还没来得及给众家亲戚排好座,赵王便已经兵临城下了。
好在赵王并没有大开杀戒,或者一路攻到京都的赵王已然没有余力大开杀戒了,总之,王太后,还是做着他的太后,只是幼帝被废,新换了赵王做了这觞国的皇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