觞朝的京都,繁华如梦。鳞次栉比的楼阁,无一不显示着身为京都商铺楼阁的威严与大气。虽说比不得燕云的精致与豪迈并重,也没有燕云多种文化交流碰撞下的艺术气息,但其所具有的雍荣华贵,却也是身在易辽边陲的燕云所不能比拟的。而近几日,随着大批仕子涌入京都赶考,京都那原本政治与商业味道甚浓的客栈街道,倒也有了几分文人的雅趣。
而今年仕子们迎接科考的气息明显与往年也是略有不同的,因为今年,不仅有连续三日的仕举考试,而且在仕举考试之前的那段日子,还有帝妃红娘娘的帖子。
帝妃红娘娘是谁?这恐怕只要是觞朝的人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了。红妃啊,虽非为帝后,却是母仪天下的第一女子,觞帝最疼宠的爱妃,笄礼之上的赐福更是无人可及。而让百姓记住这红妃娘娘的,便是勿庸置疑的天女身份,天女啊,出生便是天将祥瑞,两年前七佛山的乞天大典,圣山上的天赐杜鹃漫山映红,以血祭天,天公开眼。
而向来高傲异常的文人仕子呢?他们虽然不像疾苦百姓那般以天女为上上尊,但是他们却也不得不为这位带着神秘与传奇色彩的女子的才华所折服。红妃是谁?那是纳兰家的女公子啊,四岁通晓佛理,七岁用兵如神解觞与大姚围困,大败易辽鬼面白祈将军之师,如此赫赫声名在此,如何不让他们放下仕子的高傲,撇开男女的尊卑之礼,抬头仰望这位帝妃呢?
沉寂十年的纳兰家女公子,贵为一国帝妃的纳兰落红,以惊世的出生传奇,以傲绝天下的才华横溢,在屏言十八年的科举考试前夕,发下素签红莲的邀请帖子,邀请天下文人墨客,共品天下今古文章。
消息一出,原本还在埋头苦读,闭门不出的仕子们开始游荡于各个书斋,茶楼,以文会友,期待自己的才华能为红妃所看重,进而得了素签红莲的帖子,从而得以亲见天下第一女子,共品天下京古文章。这样,哪怕是科举考试一时失利,有着最受觞帝宠爱的帝妃的赏识,总也好过默默无名折返家中。虽然帝妃以先言不涉政事,可这是不是真的不涉政事,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毕竟红妃不涉政事,可不代表那些想要巴结红妃的人,就安分守己无所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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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春暖,百花齐开,和风吹在脸上,也不再是刺骨的寒冷。后宫是寻常男子不可涉足的禁区,哪怕是贵为一国宰相的苏寥没有皇帝的命令也是不得入这后宫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落红才在得了觞帝的令牌后,得以步出后宫,在外宫闱面见那般学子,但是才区区半月,落红却略略有些后悔自己执意要成立的“论谈”了,说实话,在见了那些学子文人之后,她几乎要认为这根本就是觞帝对她的惩罚。
文人学子,自古都是最傲气,也最难相与的人,虽然古有“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样的名句,可同时却也有“万般皆下贫,唯有读书高!”这样的诗词。而显然的,觞朝重文,文人的超高地位,也使得他们有了一丝超然的傲气,只差没有鼻子朝天走路了。
她本是寂寞无聊,想找些事情,顺便分散觞帝对她的注意力,以方便软软等人执行将来的计划。几经斟琢,才觉着诗社论谈比较有趣,决定设下这样的帖子广邀文人谈论天下。可不想啊,这些迂腐的文人,不但未使她的苦闷得到半分舒解,倒反而是令她觉着愈发的郁闷了。至于原因也很简单,不过是仕者的傲慢。因为在他们身上,第一次,第一次发觉原来这个社会上人的等级是如此的明显。
仕农工商,男尊女卑,人分三六九等。所有这些落红原就知道。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情,遭遇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从小她便是生而不凡,虽然她厌恶这种身份,但不可否认,正是因为这种身份,才令同样高高在上的纳兰明镜和觞帝将她当作了宝贝,从来不曾轻乎。而朝廷重臣呢?人人清楚她的特殊背景,无人敢用任何的轻视眼光对她。哪怕是帝后、湘妃,虽然曾经远显贵于我,可面对还是奴才的她,也不过是肉体上的薄惩,谁都不会,也不敢从精神上蔑视她,侮辱她,毕竟天女的身份何其尊贵?可这群仕子呢?他们不需要权势地位,只需要端出那股文人的傲气,就已然让落红明白他们心中的尊卑礼仪。该怪他们吗?似乎不是他们的错,从小的诗文教育早就将这种深刻的等级观念纳入脑海,哪怕他们今日在此因为她的地位而表现得无比谦卑,可那种无关权势地位的尊卑观念,早就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举手抬足之间,不经意的流露而出。行为可以约束,观念却难以改变,如此单纯、直接的尊卑之感,却也让落红没有反驳的理由,真真郁闷。
“仕、农、工、商,仕为农先,农为工先,工为商先,人分三六九等,而这商人最是市侩低俗,自然是最下等的人!”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学子,摇着他那把折扇,发表着他的弘论,“靳公子虽是出生于商家,却极力取道仕途,难道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靳默淡笑地看着那位清高的学子,并不觉着生气,一来自己从小就听惯了这样的言论,早已习惯、麻木,二来嘛,他今日接或红妃的帖子,前来参加这所谓的“论谈”可不是与这些迂腐的仕子计较嘴上的是非的,他之所以前来不过是想见见红妃这个人而已。毕竟,那个当年显赫一时,让自己倾倒不已,而后又决绝的断绝了一切联系的纳兰落红,才是他今日此来的目的。虽然软软和她已经有了联系,但没有见到她,自己多少还是会有遗憾。加之选夫节上那熟悉的字迹,自己不来这一遭恐怕就不是单纯的两个后悔的字可以形容的了。
落红斜倚在亭旁,手上拿着不知名的经文,隔着竹片编织的帘子,洞察着一帘之隔的小院中央的文人墨客。打从第一次“论谈”开始,她便用竹帘将自己与这些文人隔开了距离,虽说起先也曾起过结交的心思,可几次下来,早就被这些文人书生身上若隐若现的傲气给“吓”得退避三舍,所以,长久以来,她一直都是一个良好的听众,听着仕子文人讲百家之言,论天下之事,却从来都不曾想过涉足其中。可今日,她却心生了一个念头,觉着这些仕子的气焰未免太过嚣张,当然,不可否认,自己师兄的品行,和眼下的行为举止,也令她颇为好奇,也是原因之一。
落红轻轻一笑,挥了挥手,示意一旁弹奏的侍女停下抚琴,站起身,虽不曾踏出竹帘,却也已然贴在竹帘边上。
“这位公子,红儿有一事不明!”落红淡笑着,依然以小名自称,不想以宫妃的身份,惹得这些仕子不快。
“娘娘请说!”那位拿着折扇的读书人轻轻一笑,转过身,向着落红略微一揖,便又站直了身体,自顾自找了位子,坐了下来。
“公子所说人分三六九等,那万物是否也分等级?”落红设下一个套,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上天赐物,自然有高有低,天上飞的龙,地上爬的便是虫,越过龙门的是龙,游戈池水的是鱼,天为尊,龙亦为尊。”
“公子信菩萨还是信佛?”落红又设下一个套,看着猎物乖乖进入这布好的局。
“……”男子微微一愣,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出这样的问题,“娘娘……说笑了!”
落红轻轻一笑,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收网:“依着公子的言论,佛在上,菩萨在下,救苦救难的观自在菩萨因为人间的疾苦而误了成佛的时间,于是菩萨没能成为佛,就如同沙弥不是方丈。”
“娘娘此话怎么讲!”男子已然站起,声音变得有些沉郁。
“公子所言上者为尊,就如同商人卑贱,仕者高尚,那么如若要公子选择,恐怕是只愿信佛,不愿信菩萨的。”
“娘娘,学生并无此意!”男子已然听出了落红的嘲讽,但长久的观念使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娘娘不可以以佛做此意。”
落红轻轻一叹,并不想在此宣扬什么众生平等,但依旧说道:“古有云:‘民以食为天’公子如何看?”
“……”男子微微犹豫,说道,“自然!”
“饿死不可再作文章的仕者和富裕可助人做文章的商人,若要你选择,你选择做谁?”
“娘娘……”
“红儿不过是女子,不懂文人的傲气!”落红打断男子的话,却转而问道,“公子信佛否?”
“佛是天,自然信得!”男子回答得极为恭敬。
“红儿有幸曾看到过一本书,书名叫做《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公子知道否?”
“听闻这是七佛山的圣经!”
落红微微一愣,倒是才知道这个世界真有这本佛经巨典,不过想来海葬和尚都可存在,《金刚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所以只一愣,便回了神,继续问道:“公子知‘般若’何意否?”
“大智慧!”毕竟是文人中的佼佼者,虽是傲气,迂腐,但是学识却不见得低下。
“是的,大智慧!”落红轻轻一笑,回了座位,继续说道,“般若是为智慧,却不是普通的智慧,是指能够了解道、悟道、修证、了脱生死、超凡入圣的这个智慧。般若这个智慧包含五种,是为实相般若,境界般若,文字般若,方便般若,眷属般若。这五种的内涵就是金刚般若。”
“娘娘四岁就通佛理,学生自然不可比!”男子自谦道,但那口气,却依旧夹带着些许的不屑和傲气,想来不信四岁的孩童能懂什么佛理吧,嗯,就这一点,她也不信。
“知道境界般若的含义吗?或者说,什么是境界?”落红轻笑,不为仕子的无理而恼怒。
“佛经中所说的境界就是境界,无法注解!”男子硬气地说道。
“是了,境界就是境界,无法注解!”落红轻轻一笑,突然说道,“‘云在青天水在瓶’这就是佛所说的境界。”
“云在青天水在瓶?”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靳默突然复颂道。
“是的,云在青天水在瓶!”落红看着靳默,仿佛是不认识这人一般说道,“看来靳公子明白了!”
“娘娘好诗才!”靳默一笑,继续说道,“云自然是在高远的天边,水却在瓶中放于桌上,一个那么高远,一个那么浅近,可这世间不可缺云,而这人间不可缺水。”
落红淡淡的一笑,接着说道:“在圣山的尖顶,云雾缭绕的地方,你会发现瓶中的水是水,山间的云雾亦是水!”
“……”适才拿折扇的男子抖地向前迈了几步,却又退下,对着落红深深一揖,说道,“学生章才,虽然耳闻娘娘的才学,但始终不信,但今日,学生佩服。”顿了顿,转而又说道,“娘娘以为学子清高傲慢,学生也以为仕者高人一等,但今日娘娘所言,学生知道自己是错了,但是,也仅仅是学生知道错了!这世间不平之事,何止百千,娘娘您是否又真的能将众生一视平等?”
落红看着这位傲气的学子,微微一笑,却是回答道:“不,红儿不能,红儿是人不是佛,是人就有私心,有私心便不可能全部做到平等。”
那人才想开口,落红却又急急打断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天上只一轮明月,但照应在万千江河上,每一条江河都有一轮明月。万里的晴空,没有一点云,那么整个的天空,处处都是无际的晴天。佛说,任何一位众生,只要他有心学佛,他便会有佛性。而我虽未能做到面对众生皆平等,却有一颗视众生为平等的心!”
言罢,满座皆静,而那位傲气的书生听着落红的话,却是沉默微思,紧皱的眉头,似乎有什么事情令他犹豫不觉。而当落红以为今日的“论谈”不过如此便该结束的时候,那位傲气的书生,却从怀中端出一封信,上前递给了一边伺候着她的素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