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刀终究没有砍出去。老总管和刘章从背后死命抱住他，婉云挡在英无夜的身前，嗔道：“三王子！莫要发小孩子脾气！”
刘兴居嘴张了张，看看婉云，终于慢慢垂下刀，瞪了一眼英无夜，恨恨低语道：“当初若在未央宫里杀掉你，大哥也不会有今天……”
突然，从他们背后的床榻上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是婉云回来了么？”
婉云转身奔到床前，握住刘襄伸在被子外的手，眼圈立时红了，道：“王，是我。”
刘襄睁开双眼，面露喜色。他的眼神还算明亮，轻声道：“我要和婉云说话――”
婉云回头看看英无夜。英无夜点一点头，悄然退出。老总管和刘章一边一个拉着刘兴居出去。
齐王妃痴望着刘襄。刘襄没有看她，低声道：“你也出去。”
齐王妃慢慢站起身来。她的脸色平静，像是一点波动都没有的深井，只是右手不自觉地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临走时，她转过头来，细长的眼睛幽幽地瞥了一眼婉云。
婉云微微一凛，不由得想：是了，她怎么会不恨我呢……
刘襄慢慢抬起手来，碰碰婉云的长发，叹道：“云，你这么久不回来，是想离开我了么？”
婉云有点哽咽，道：“王，婉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王。王还年轻得很，不会有大事的，把病养好么，婉云还像以前一样服侍王。”
刘襄叹口气，道：“对啊，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了呢……你看，都是被你气出来的病啊……”
婉云把脸紧紧贴在刘襄的手上，轻轻道：“是我不好。我不走了，不离开王了。”
刘襄笑笑，道：“好啦，跟你开玩笑的。生病是我自己不小心，后来又仗着年轻，不耐烦好好吃药，结果拖了下来，怎么能怪你？……你也别自责啦。我躺在床上这一个多月，也算想明白了好多事――咱们俩之间，怎么突然就生疏、做作起来了？怎么突然就不敢跟对方说真心话了？每次见面都言不由衷、东张西望，结果你觉得你抛弃了我，对不起我，我却觉得是我醋意太大，让你在王宫中安身不住，逼走了你――你说，咱们俩可不是吃饱了撑的，自寻烦恼么？”
婉云破涕为笑，道：“被王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儿。好啦，咱们还是要像以前那样，什么话都能跟对方说，不用担心顾忌的。”
刘襄微微抬起上半身。婉云熟练地将一个大枕头塞到他背后，让刘襄可以靠着。
刘襄望着婉云，轻轻赞道：“还是你回来的好……病得久了，总是想念你。别人都要发呆半天，才知道我需要什么……”他突然一阵虚弱的咳嗽。婉云忙拿手帕帮他擦嘴。
刘襄半晌平静下来，望着床帐顶，低声道：“时间，真是好生奇怪的东西……一年前的这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赋税、造船队、出海去仙山，讨厌被吕角管束着，想要推翻诸吕……你帮我设计杀掉了吕角，出临淄城门西征的时候，我那时望着湛蓝的天空，觉得好自由、好欢喜、好有雄心壮志――如果我当时知道此后会发生的事，尤其是……如果我知道，这次西去，其实只会失去你的话，我一定立刻调转马头，不由分说拉住你，拼死逃回齐王宫里来，大门紧闭，余生再也不迈出去半步。”
婉云想像着那幅画面，突然开始明白刘襄内心的绝望――她又是伤感，又是歉疚，岔开话题微笑道：“再不出宫门了？那岂不是也不能坐上大船，到东海上去找仙人了？王难道不会毕生坐在王宫里遗憾着，埋怨是我拖住了王的后腿么？”
刘襄喟叹一声，道：“以前自以为想清楚了，其实还是有很多模糊的地方。这段时间，我在床上反复回忆，才渐渐明白过来――那时，我固然是一定要去出海寻仙，说是少年妄想也好，说是青春梦幻也好，总要去做的。但我竟然没有发现，在我所有设想中的旅程，在那幅站在船头上海风飞扬、远望仙山的画面中，总是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的――画面中失去了你，那旅程也就突然没了意义，变作了寂寞的远征、疲累的独行。”
婉云悄声安慰道：“好呀，那我以后一定陪王一起出海去，在船头上和你站在一起。”
刘襄摇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前几天已经给少府官下过令，让他们把剩余的造船钱分发出去――齐国这次大地震，以及水灾，百姓们受灾太重，许多家破人亡，又要重建，各地的赋税都有缺口，正用得上钱。那些造了一半的船，也都拆掉作木料，送过去给百姓们盖房子……
我是他们的王，他们都是我的子民，活得并不算丰衣足食，我以前却一直没关注过他们。吕角过去骂我只顾自己享乐，不管民生。我虽然讨厌这个人，现在想想，他当时骂得也有点道理……”
他又咳嗽两声，看了看婉云，眼神温和起来，道：“我实际的意思是――我终于明白了，不管我做什么事，还是什么都不做……不管我去哪里，还是哪里都不去……其实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只是你，是一直在我身边的你。”
婉云突然泪流了出来。她扑在刘襄怀里，无声地痛哭。
刘襄爱怜地抚摸着婉云乌黑的长发，轻声道：“傻孩子，莫哭……其实我自己不也是个傻孩子么……为什么人们一定要跋涉过千山万水，才最后突然发现，真正对自己最重要、最宝贵的，也许早就在自己身边，只是自己一直忽略了呢……”
婉云抬起朦胧的泪眼，望着刘襄。刘襄伸手帮她抹去泪水，气力已经有点微弱下来，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唉，人总是这样的吧……或者，总是必须犯下这些错误，总是必须浪费这段时光……最好的时光……
就像我，以为自己要去长安，要去海上，结果最后才明白过来，我要去的世界，究竟在什么地方……我累了，累坏了……”
婉云柔声道：“王要睡了么？我在王身边陪着，一步也不离开王。王若醒过来，一睁眼就能看到我。”
刘襄意识已经朦胧起来，没有回答，呓语般地道：“问你啊，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么……”
婉云屏住眼泪，俯身过去，轻轻亲了亲刘襄的鼻尖，又亲了亲他的嘴角。
刘襄微笑道：“你果然记得那么清楚……我还以为只有我自己没忘过……”他的声音变得平静而温暖，“那年冬天，我在雪中第一次见到你，漂亮的、聪明的、带着点小小的忧伤和胆怯，月牙眼弯弯的，就一下子喜欢上你啦……我觉得我就像那个雪人，你把我的鼻子和嘴巴终于给装上啦。而且，是一个往上翘的、快乐的嘴……”他双目微闭，指指自己的笑容，道：“像么？”
婉云轻轻摸着他的脸，道：“很像，很像。”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也觉得你让我好生快乐，好喜欢你……”
刘襄长长呼出一口气，道：“是么？我真开心……”
他渐渐睡着了，气息微微的起伏，时断时续，有时更像是昏迷了。
婉云帮刘襄掖好被子，怔怔地坐着，泪光闪烁。
半晌，突然回过神来，听到院中传来的打斗声。她一惊，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