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过来时我正在收拾行囊,准备赶晚上9点半回家的火车。她去培训一走半个多月,也没人帮我打扫房间。我把这狗窝摧残得更像狗窝了。毕竟是衣锦还乡,好歹给老爸老妈充充门面。我翻箱倒柜找出几件貌似干净的衣服,穿的穿,装的装,照照镜子觉得十分满意。
晓霞好像感冒了,说话时不断抽鼻涕。自称在干部培训基地外的话吧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才打给我的,好一番嘘寒问暖,说“我想你了”时都带着哭腔,实在让人感动。我耐心地安慰着,告诉她我正打算回家探亲,等你回来我也回来了。她说好,又说天气渐凉要我加衣服,很自然地过度到说自己还没有秋装呢。我心里冷笑一声,说我给你买。
弗洛伊德说:“凡是女人皆为恋衣狂。”
口口声声只为悦己者容的女人们说:“衣服是女人的第二层皮肤。”
我一直在疑惑,男人们喜欢的明明是不穿衣服的女人,为什么还要给女人买那么多衣服呢?难道这里也有个等价法则,想得到女人的第一层皮肤就必须用第二层皮肤来交换?
买了张餐厅票靠窗坐下,看着外面往后飞驰的树木和楼房,我的心情变得很平静。工作稳定之后还从来没回过家呢,打电话也只是在每月往家寄钱时通知一声,顺便报个平安。每次电话里的老妈都要哭一回,听得人心酸。
我一直羡慕寝室的老三,毕业就倒插门,和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把事儿办了。经老泰山上下打点,不到两年已经提了正科,家庭幸福,鹏程似锦,令人神往。所以不要老是抨击封建包办婚姻的弊病,这种延续几千年的古老传统虽然武断而生硬,却往往简单而实用,全看你想怎么活着。如果真的有梁祝,他们能做到死则同穴已经难能可贵,绝不可能化蝶。就算化了蝶也只有几个月的寿命,还有蜘蛛结网等着,有燕子的利爪尖喙候着,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不如化成蟑螂,起码生命力顽强。崔莺莺没见到张生一样会贵为安人,也不必背负贞洁尽失、辱没门风的大罪,幸好伊没有未婚先孕(看来张生那小子也不大顶用)。细说起来,我老觉得是红娘那小浪蹄子在多事。
家乡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古老的车站看不出半点变化,只听说近几年犯罪率只升不降。出站口挤满了人,依然喧嚣杂乱。旅客像倾巢搬家的蚂蚁群,扛的扛,驮的驮,个个眼底充血,一脸苦大仇深。我攥紧了行李包背包,小心翼翼地出了站,回家还得倒好几趟车呢。
几经辗转,总算回到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先入眼的是一大片收割完的稻田,齐岔的稻根密密麻麻像刚剃过的平头。幸好最近没下雨,否则眼前必定是汪洋一片,从田埂里趟过去立马能找到长征过草地时的感觉。排水沟里的芦苇野草也已枯黄,那里曾是我们的粮仓。
遥想当年,一大群孩子里我是游击队长。一声令下,众队员上树掏鸟,下河摸鱼,英姿勃发,满身污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芦苇丛里藏着鸟窝无数,把鸟蛋掏出来用背心兜着回家下锅煮,味道比鸡蛋还香。记得有种鸟叫“呼啦子”,鸟巢像个倒转的漏斗。成鸟很凶悍,守在巢口能把人的手啄破,抓它们只能下套子。我会用柳条打一种猪蹄扣,等成鸟回了窝,就把尖端扎进泥里,把扣子压在巢口,鸟再飞出立刻被勒住,越挣越紧,我们用块破布把它捂住往地上磕几下便死了。攒得多了就支起火堆烤鸟,连毛也不用拔,烤得乌黑如炭时便熟了,不用加佐料味道一样鲜美。后来有了能打铅弹的气枪,我们几个娃子几乎人手一把,天天背着枪招摇过市,残害了无数生灵。村里老人见了直眨巴眼睛,还以为又要闹胡子(土匪)呢。
夏天水田里有青蛙云集。我们两人一组,一人手提用竹竿绑着自行车条磨成的蛤蟆钎子,另一个拿着一端打了死扣的长铁丝跟在后面。见到浮出水面的青蛙,屏气凝神不惊动它,将钎子缓缓探过去,猛地一个刺杀必定串在铁条上,摘下来交给助手,用铁丝串过青蛙大腿便挂住了。眼疾手快的孩子半天就能猎杀几十只,回到家用菜刀斩下青蛙两条后腿,串在铁签子上用火烤,可比猪肉好吃多了。剩余的大半个青蛙躯体可以喂鸭子,据说吃了青蛙的鸭子都下双黄蛋。最常见的是一种叫“花璃宝”的雌蛙,浑身黑白色斑点,傻得可笑,非常容易生擒,纠一根河边的野草就能钓上来。我们发明了多种残害青蛙的酷刑,印象最深的是折一截苇子杆插进它肛门,往里吹气,吹得大腹便便时再扔回水里。它便浮在水面上,怎么游也游不动。
大人们从来都放任我们残害生灵,类似青蛙是对人类有益的动物,野鸟是食物链中重要一环,维护生态平衡等冠冕堂皇的话他们根本不会说,用烤熟的青蛙腿和野鸟下酒才是他们最期盼的事儿。
顺着田埂上了大坝口,一条引水于大辽河的人工河蜿蜒十几里,算得上十里八村的母亲河。按照电影里固定模式,像我这回家的游子应该双手掬起一捧河水大喝一口,然后擦擦嘴角感慨一句:“家乡的水真甜啊!”
可惜我实在没那个胆色,现在是退潮季节,水位很浅,很多地方都露出了河泥,四处都能见到腐烂的家畜尸体,多数都是瘟病死的。河里的鱼都吃这种肉长大,尾尾体魄凶悍,都在往食人鱼的物种进化。记得小时候这河里出了条大青鱼,把河里养鱼区的鱼苗吃得精光,长得身长如蟒,力大无穷,撞破无数渔网无人能擒。后来村里抽水灌溉,此孽畜被水泵绞得四分五裂,碎肉甩得到处都是,满地的鱼腥刺鼻。
家乡地势低洼,平均海拔才两米多,辽河上游洪峰一起,这儿首当其冲。全乡上下年年防汛,岁岁抗洪,每年7月份的晚上,河坝上躺满了人。
听爷爷说这河里住着河神。当年有人撒网网住一头锅盖般大小的甲鱼,正要往家里搬,忽然江河色变,河水像踩着梯子似的疯狂上涨,河面阴风浊浪,声如鬼啸。村里老人赶紧命他把鱼放生,那愣头青吓得屎尿齐流,迎着大浪把甲鱼扔回去,刹那间风消水落,静波千里。
这典故说出来十分唬人,我一直不信。但关于此河的另一桩事儿却由不得人不信。这条河每年都要出一件溺水案,一直不多不少,无论老幼妇孺青年少壮一概照单全收,只要有人死过,这一年便太平无事。打我懂事起这传说就传了许久,这么多年已不知害了多少性命。最可怖的一次是一年下来无事,直到了除夕晚上,为村生产大队看管草料场的老光棍从冰面过河回家时,掉进冰窟窿淹死了。当时十冬腊月冰冻三尺,便是拖拉机过河也未必能把冰压碎,可冰偏偏就破了。直到第二年开春,尸体才从下游飘上来。
这事儿越传越玄,有人说是河里的溺水鬼在找替身,超生的时辰到了便要找人来换班。小时候一到晚上我想起这河就吓得睡不着觉,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寒风萧萧中那老光棍喝了几两驱寒酒,摇摇晃晃地走在冰面,忽然一只漆黑的鬼爪子破冰而出,将他生生扯进河里……
不以怪力乱神,我还是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