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是片稀稀落落的坟地，那时候允许土葬，爷爷奶奶就合葬在其间。一到天干物燥的晚上经常能见到鬼火，火苗绿得发蓝，老是追着人跑，胆儿小的吓也吓死了。爷爷说见了鬼火别跑，跑再快它也能追上，然后在你身上种下晦气。最好的办法是把鞋脱下来，鞋跟朝前用脚尖顶着跑。鬼火上当，迎着你飘来，你一脚就把它踩住了。爷爷的话我从来都信，但我没踩过鬼火，因为我胆子小。
八爷爷的坟离他们不远，他是爷爷的远房亲戚，当年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打败了美国野心狼，负过两次伤。回国之后到乡里当了干部，没几年就辞职不干了，据说是因为看不惯的事儿太多。他住在村东头的一间小瓦房里，小瓦房以前好像是土地庙，文革时候差点被“破四旧”给拆了，乡政府出钱帮着拾掇了一下，生活用品也都齐全。
小时候有一回邻居家盖房子，后门口有十几根椽子摞成三角形，我经常跳上去玩儿，没几回就给踩散了。椽子变成了滚木死死把我右腿压住，还好干活儿的木匠把我及时救了出来。回家后我就走不了路了，腿肿得像个长条葫芦。老爸背着我去找村里的野郎中，好像是姓张。都叫他张老三，没人叫他大夫。他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花白的头发和胡子纠在一起，十分邋遢，一年四季流着鼻涕，嘴唇干瘪得像个肛门。他在我腿上捏了一会儿，说骨头没断就没啥大事儿，然后用药酒帮我好一顿揉，疼得我直叫妈。最后又抓了几副草药给我了事。他看病一般不收钱，也没人给，都是送几个鸡蛋或者几斤大米什么的。可我的腿丝毫没见好，反而越肿越厉害。
我的小脚奶奶急得满嘴起了燎泡，赶忙去找瞎子求签算命，瞎子居然说我是冲了某路凶神恶煞了，于是爷爷背着我一道去找邻村的李大仙请神消灾。那家人是老两口，女的是大仙儿，男的是二仙儿，巫婆神汉，黄金搭档。那大仙儿长得细眉尖嘴，活像个老黄皮子。记得她是先虔诚地点了几炷香，然后浑身癫痫似的抽搐了几下，二仙儿连忙说这是请的神上身了。只看那老婆子闭着眼睛，说话声儿也变了，和方才判若两人，问我腿伤了之前都去哪儿了？
我说去国道边儿的干线河里摸鱼了，她哎呀一声好像被踩到尾巴，说罢敲着驴皮鼓就唱起来，唱的是：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把门关。
喜鹊老猧奔大树，
家雀燕子奔房檐。
行路的君子住旅店，
当兵的住进了营盘。
十家上了九家的锁，
只有一家门没关。
要问为啥门没关，
敲锣打鼓请神仙。
左手敲起文王鼓，
右手拿起武王鞭。
文王鼓，柳木圈。
奔得儿奔，抱的圆。
上面栓上八根弦。
四根朝北，四根朝南。
四根朝北安天下，
四根朝南定江山。
在中间安上哪吒闹海乾坤圈。
……
后面的我就记不住了，听她现编现唱好像说是去年国道上撞死一个小孩，到现在还没超生变成了孤魂野鬼，看见我一个人在河边耍就缠上来了。二仙儿在一旁帮腔，要想破解得按她说的做，先是画了道符烧成灰，化在红糖水里让我喝。然后吩咐我爷爷买张邮票用火引燃一直往南走不许回头，边走边念叨“赶紧走吧，赶紧托生吧”。
这还不算完，还要我家出钱在河坝掘块坟地，把钱给他们就行了，要买块棺木把那孩子魂魄安葬了。
正忙活着呢，八爷爷怒气冲冲地进来了，他指着那对仙家恶狠狠地说：“你们俩老瘪犊子就缺德吧！”说完抱起我就往外走。八爷爷在村里很有威望，他想干什么没人敢拦着。他一路把我抱回家，翻箱倒柜找出几贴膏药敷在我腿上，说这两天就住这儿了，八爷爷给你炖野兔子肉。
八爷爷那膏药是政府发的，农村孩子身子骨也贱，没几天我就能跑能跳，但我已经不愿意回家了。那时候还没实施枪禁令，八爷爷那儿有把双管猎枪，子弹有三号电池那么粗，里面全是铁沙子。我跟着八爷爷钻芦苇荡打兔子，下夹子猎狐狸，结网捞鱼，搂草掏鸟蛋，快成山大王了。八爷爷还有讲不完的故事，远到牛郎织女、水浒英雄，近到英雄侦查排长杨子荣，讲者眉飞色舞，听者津津有味。那段时间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时光。后来该上小学了，老爸就不让我再去了，但家里都把八爷爷当恩人，逢年过节奶奶就让我去送点儿吃食过去。
八爷爷一辈子没娶媳妇，更没有孩子。我多次看见他像女人一样蹲着解小手，当初还挺纳闷的，后来才听人说他在朝鲜战场上被炮弹炸坏了下身，可惜了一条好汉。
村里的主路好像新垫过，比以前宽了许多，但还是沙土地，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各家门口都有碎砖头摆成的梅花桩，是雨天走路防泥泞的。
村口一片寂静，连条狗都不见。村头第三家原本有个傻闺女，比我大好几岁，整天在家后门口蹲着，吃喝拉撒全在那儿，风吹日晒雷打不动，都快成仙了。指不定什么时候疯病发作就欺负村里的小孩儿。小时候有一次我放学回来，一个没留神被她用喂猪的桶扣在头上，腥馊难闻的泔水满身都是。就在我欲大举反攻之时，她却翻墙而过径直逃回大本营，跨栏动作比刘翔都快。
又过了几天，她大概忘了这回事儿，又返回前沿阵地督战。我让我的游击队员偷偷从家里拿了几个馊韭菜馅儿包子给她吃，她狼吞虎咽地吃得一个不剩。后来听说她当晚拉得满炕都是，被他老爹一顿狠揍，我听了心里煞是解气。可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搞得全村人都知道是我干的，害得老爸老妈急忙去给人家赔不是，害得我被老妈打得屁股开花，三天不敢坐着。
去年听老妈在电话里说，那傻子走丢了，有人看见说是被拐走的。搞得我很是疑惑，真不知她能卖个什么价钱，估计连运费都赚不回来。今天果然没看到她，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