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就到了公司，虽然说合并了他却一直在按分工忙自己那摊子，除了开班子会平日里几乎见不着人影。今天来先是到赵总那儿磨唧了半天，然后就一头扎进我的办公室。我赶紧递烟倒茶伺候着，说您可是稀客啊，百忙之中来基层视察，领导关怀备至，我深感责任重大啊。

老傅嘿嘿傻笑，一屁股坐在我的老板椅上，四下打量着说，行啊兄弟，这日子不也过起来了吗？就说这办公室吧，可比我那间可好多了，不行咱俩换换吧。

我说那没问题，要换咱就彻底点儿，你来当这个空头经理，我去当二把手股东，股份咱俩一人一半。

闲扯了几句，老傅忽然起身把门关上，神秘兮兮地说：“当初咱俩在珲春聊天的时候，没想到能走到这一步吧？老哥的话可没凉，这就研究拉你进班子，1%的干股你看得上吗？”

我左眼皮又跳了好几下，不知道是惊还是喜。公司实际资金5个亿是有的，1%是多少？500万呐！我睡觉也梦不着这美事儿。瞧他说得一本正经又不像是拿我开涮，仔细一想也没什么奇怪的。董事会一共六个人，赵总和罗大头是连襟，李总和老钱一向交好，巩超一直中立，就老傅自己在耍单帮，真要拉我进班子对他只有好处，更何况这承诺早在珲春就有。

可听他骤然一说我还是有些惊大于喜，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地说：“眼看到饭口了，既然来了就别着急走。中午出去吃口薄酒素菜，咱哥俩有日子没唠嗑了。大不了我下午请半天假，豁出一晚上好好招待老哥一回。我听说领事馆东边新开了家男士spa，俄罗斯大妞带sm的……”

老傅哼了一声说：“你少跟我扯淡，咋到动真格的时候又没胆儿了？我刚跟赵总谈好今晚出去摆一桌，加上你和巩总，就咱们四个。到时候说不动赵总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可别说我没给使劲儿。”

老小子当上副总脾气也火爆了，看我还是满脸狐疑便有些不耐烦，站起来就往外走。我连忙起身相送，被他一把按在椅子上，牛气冲天地说：“晚上等我电话，先好好想想到时候怎么说。”

目送老傅出去，我心里立马就乱了，既兴奋又紧张，还带着种发癔症似的妄想。这些天和这几年发生的事儿在脑子里从头到尾过了遍电影，搜肠刮肚地为自己的竞岗演说想措辞，连中午饭都不想吃了。我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找了半天感觉，折腾出几身臭汗后才觉得平静了许多。忽然想起去年陪晓霞爬莲花峰，我曾花一百大元从一个牛鼻子老道那儿求来个护身符。上塑关二爷金身法驾，被我随手塞进钱包。如今再掏出来已经被氧化得铜臭斑驳，关二爷面目全非好像勾魂的小鬼儿，我忍不住叹一句道：“二爷，今日若能保我平步青云，往后那香烛纸马我年年给您供着。”可又一想，这云长老兄虽然英雄盖世，却因大意失荆州败走了麦城。生的伟大，死的憋屈，世上纵真有鬼神之事，他也是个极难超生的冤死鬼。上天最多做散仙，入地最多做判官，能有多大能耐？我姓文他姓关，又凭什么保我？

晚宴进行得十分轻松，几位老总一直在商谈公事，除了倒酒夹菜就基本没我什么事儿了。苦心排练一大天的台词根本用不上，急得我直给老傅递眼色。岂料傅家济置若罔闻，只顾在那儿云山雾罩的胡侃大山。

直到酒残肴冷快散局了，老傅这才清了清破锣嗓，说：“老总啊，今儿个是顿便饭，没啥深意，但是既然把小文叫上了我就多说几句。公司合并上市是您抬举我姓傅的，现在一大摊子事儿堆着，大家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咱这董事会成员里最年轻的是巩总，可也快四十了，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啊，这岁数再搞二次创业身体可有些不给做主啊。现在人家政府机关都搞干部年轻化，不是没有道理，国家政策一年一个样，咱这老脑筋真有点儿跟不上趟了，你说……”

巩超忽然插话说：“跟您直说了吧，小文到咱老公司也四五年了，年轻有为，办事利索，是您一手栽培起来的，不用我多说，我和傅总有意提拔他进班子，让他投点儿资金走走形式。然后给他1%以内的干股，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儿，成与不成全在您一句话，您要不同意就当我们没说。”

赵总似乎愣了愣，夹了口按酒的水果用力地嚼着，半天没说话，我的心已经蹦到了嗓子眼，直觉得裤裆发热，一泡尿呼之欲出。终于盼到赵总开腔：“这事儿我不是没有考虑，小文的能力我从来不怀疑，否则他也没有今天。只是你们也得体谅我，新公司刚成立，很多环节还没理顺就往班子里插人还是操之过急，毕竟咱是正规公司，我不能搞一言堂。”这话说得不温不火，但基本上扼杀了我的春秋大梦，一时间无比沮丧，仿佛被人劁了。

可赵总语锋一转，又说：“就算我同意了，咱不开股东大会也得开个班子会，董事会全体加上财务总监、人力资源总监都得参加，有一个说不行都不好办。何况小文刚提了规划部经理，这么关键的部门换别人我也不放心，总得先拿出点儿政绩来，到时候我替他说话底气也足啊？”

听这话又像是还有缓，我赶紧站起来满满端了杯白酒，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承蒙各位老总看得起，论功行赏、论资排辈我都够不上进董事会的，但我只想说六个字——士为知己者死！”一杯酒猛地灌下，胃里立刻热浪翻滚，烧得我眼花耳热，蒙眬中只觉得面前坐着的是三座大山，我一个形容猥琐的小小行者正一步一鞠躬，三步一叩头，向那佛光普照的巅峰攀援而上。

我喝得昏头涨脑哪儿也不想去，把车开的七扭八弯，三次险些追尾，两回差点上树，总算有惊无险捱到我的狗窝。最近事业蒸蒸日上，穷人乍富，得势便张狂，瞧这狗窝也愈发不顺眼了。前几天给巩超打过去二十多万盘下四栋期房，若卖得顺利倒不如自己先留一间。大丈夫头顶无片瓦如何安家立世，可现在四栋房子光月供每个月就得好几千，实在没有乔迁的底气，更何况狗窝虽破能遮风雨，地理位置也好，一个月800大元交上去，水费、电费、煤气费都不用我掏。

呼哧带喘上了8楼，一开门就觉异味扑鼻，oily香水的味道直冲脑髓。但见床头玉体横陈，晓霞身穿三点式捧着本《女人100%》的杂志，似是等候多时了。

上次和婷婷的烛光晚餐被她撞了个正着，我也是活该倒霉，忘了东林区是她的地盘。当时场面十分尴尬，若非我果敢老练巧言令色，恐怕当场就得演一出酸凤姐大闹宁国府的好戏来。好容易送她回到家还是不依不饶，什么负心薄幸、始乱终弃，陈世美、陈冠希的大骂不休。起初我还顺从几句，后来实在忍无可忍，一脚踢翻茶几冷冷地盯着她说：“我和同事加班晚了吃顿便饭就罪孽滔天了？你和人家郎情妾意去荟英宾馆开房是不是该天诛地灭啊？”

这是那天小夏跟我多的嘴，臭小子办事毛躁其实未必可信，但好歹我得诈她一下。就晓霞那点儿心计什么都写在脸上，真伪立见。

果然她眼神里惊恐一闪，愣了足有十秒钟，忽然悲切切地问：“你跟踪我是吧？”见其不打自招我骤然怒从心头起，阴森森地说：“先回答我是不是真的？”

她啊了一声手捂心口，睚眦欲裂地瞪着我，眼泪好似三峡泄洪，把欧莱雅睫毛膏冲刷成黑锅底。她一字一哽咽地说：“我……我和市里下派的领导跑……跑接待，帮……帮省高法的调研组定房间也……不……不行吗？”

我穷追猛打地道：“那你也犯不着搂搂抱抱的吧？市里下派的领导七老八十了吗？还得用人搀着？”

谁知她哭得更凶了，脏话也出来了，说：“谁让上面派了个瘸子下来，我天天跟丫鬟似的伺候他，我心里的苦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呜呜……”

一句话倒把我震住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啊，连瘸子都能当法官了。莫非是孙膑再世，拐李投胎，托生成人民法官伸张正义、普渡众生？想想也是，自打出了自动档、无级变，瘸子也能开车了，开的还是奥迪q7，更加让我嫉妒。

这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了，赶紧往回找，搂住她抽搐的肩头柔声说：“你说的话我全相信，我说的你怎么不当真？都是有事业的，干什么就不能举案齐眉理解万岁？”

岂料她一把推开我，声嘶力竭地喊：“放你的屁，你喜欢盯梢是吧？从今往后我天天晚上不回来，我让你盯个够！”说完摔门就出去了，我追了几步又觉得太栽面子，索性由她去，毕竟人家是地头蛇，哪儿还不能忍一夜？

可接下来的几天居然真跟我玩儿上失踪了，我这边天天得陪市规划局的公仆们搞公关、套情报，每晚喝得烂醉回来倒头就睡，哪还管身边躺的是玉兔还是嫦娥。一个人睡也不怕不怕啦，打呼噜、放屁、磨牙、吧唧嘴，干什么谁也管不着。

原本也是打算忙完这摊子事直接去法院接她，这一年多里跟她冷战热战杀了个七进七出，早都习以为常了。最多是我附耳听狮吼，再糖衣加炮弹，必定烟消云散天下太平。

哪知今儿个人家主动投诚，倒叫我有些受宠若惊。其实毫不奇怪，最近正是我事业的上升期，月薪一万多的感觉就是瞧什么都便宜，给她买个内裤都从美朵升级到芬狄诗了，她哪还舍得将我拱手送出，那还不活活便宜死某个女人了。

酒兴未减，心情正佳，见了她分外亲切，于是顺嘴打诨道：“赵大法官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当面恕罪。”晓霞头也不抬，冷冷地说：“我来收拾东西，这就搬出去好给你们奸夫淫妇腾地方。”

我迈着京剧里的慢长腿，念白道：“唉——此般琐屑小事岂敢劳烦大人尊驾，小生代劳便是。锵锵锵锵……哎呀！”早被她一计飞书正中胸口膻中穴。我顺势中弹般倒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扒了个精光，一把掀开被子将她压在身下。

班子会迟迟不开，借口是李总又出国了。我倒不甚着急，进董事会毕竟不是打麻将凑牌搭子，总得先弄出点儿能显摆的政绩给赵总长长脸才行。

新公司上市归上市，很多地方没步入正轨，包括现在主攻的几个工程也都是原豪格承续下来的。老傅那边只把太原街的商业楼接管过去了，他自己的屁股还擦不干净呢。这当口我要想人前显贵，除非能拉来个让人眼馋心热的好项目，何况这本来就是战略发展部的职责所在。等开完班子会定准我的提名，到时候在董事会上一抖落，这晋见礼也就够份量了。

前一阵儿我靠着马王的人际关系，这突破口已经开了。现在瞄准市规划局、城建局、发改委拉开战线逐个击破，豁出自己这一百多斤跟挡路的爷们儿拼了就是，反正打着豪格的旗号，一般人都得给几分薄面。几场大战役下来，果然被我套出个大商机。

这几年有沿海开发、东北振兴的大政策驱使着，加上省里的几任领导接连上调，各种名目的资金政策支持一样一样往下拨。城市建设一向是凝聚人气、增强吸引力的不二法门，而商业地产又是先锋里的标兵。不到两年，市党政班子连着大刀阔斧拿下好几个大工程，马上就雄心勃勃地规划现代商业集聚中心，说是要建成超大规模的现代化cbd商圈，重新规划重新建设，打造成新的门面工程。喊出口号要赶超上海、北京，建成北方双子大厦，抢占亚洲第一制高点。选址虽然还不好确定，但这么大个老城区，可塑性强的地方并不多，市城建口早就有内部消息，认准了是市府广场四周10平方公里之内。

于是一有空我就开车围着市政府绕，只觉得齿轮交错的高楼大厦遮天蔽日，看到眼角发胀，根本找不出哪儿是块商机宝地。风水学啥的咱不在行，再怎么跑市局，人家也不敢随便吐口儿，毕竟胡说八道是要担责任的。

我只好回公司档案部查战略投资意向表，让人把近十年的资料搬出来，各色板纸摞起来比我都高，多数都泛黄发黑一股子霉味儿，吹口气尘土飞扬。没办法只有一页一页地翻，直翻得腰酸背疼腿抽筋，盖中盖都不管用，我索性就在沙发上偎一晚上。醒了接着翻，饿了吃口泡面，渴了喝口纯净水，一连几天，吃喝拉撒全在办公室。想想都好笑，当初上高中时要有这劲头早进清华北大了。

留下晓霞在家孤枕难眠，每过半小时打一遍电话查岗，她还以为我在单位养了个狐狸精。

虽然找到几份差强人意的资料，但都不大有把握，一直到了第四天头上总算有些眉目。这是五年前的一份儿老底子，那时候赵总刚打算上手高档住宅，最初的选址是西站后面的一片老住宅区，离市府广场两站地，一水儿的8层高筒子楼，动迁成本确实不低。幸好后来因为二环建起来了，高架桥北的平民居成了抢手货，才改主意建在那儿的，也就是现在的馨怡万嘉。

几年风景几番新，随着省市房地产业的兴起，能盘活的闲置土地基本没剩啥了，全盘城市建设也是翻新的翻新，重建的重建。市中心地带处处金碧辉煌异常光鲜，也就这片儿老住宅区像块肮脏的补丁，撕下去又不好补，把它消化了绝对称得上大手笔。我细分析过，那儿的交通没问题，配套产业都是现成的，要建cbd绝对是寸土寸金之地。

窗户纸捅开了剩下全好办，反正战略发展部我说了算。我资源丰富兵强马壮，做个项目规划可行性报告还不小菜一碟？可又不能早早露底，索性把几个假想的投资地段也包罗进来。这一来工作量就大了，只有带领我的部下连续加班。头些日子请客送礼地挥霍了不少，经费上也出现了困难，直接去找赵总签单子非暴露了底不可，我只好自掏腰包给他们补贴加班费。等到一大摞的报告书赶出来，静下心来权衡利弊，忽然又没了底气。万一赵总自以为立足未稳不敢冒进，又或者老钱之流从中作梗，我劳民伤财搞出这么大项目的设计岂不是给人口实，反过来还得说我异想天开左倾思想严重，尚需在基层继续锤炼，那可就成了洞房花烛遇石女，金榜题名是重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