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过去了,今天下班早,我直接先去童彤的小店督查工作。小丫头兴冲冲地告诉我,早晨的受孕试纸尿检成阳性,这就意味着老卓家的香火已经生根发芽。我唯恐她谎报军情,第二天又拉着她去大医院确诊。那阿姨大夫看完化验单,慈眉善目地笑着跟我说,这回把你媳妇供起来吧,头两三个月最危险,千万别累着,小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每四周过来检查一次,千万别嫌麻烦。
童彤一脸羞红紧紧攥着我的衣角,我默然半晌,不知是喜还是忧。
我把童彤送回去,又一遍一遍地嘱咐她,店先别开了,要是舍不得就雇个长工。你肚子里的可是龙种,出了差错我跟你翻脸,有事儿赶紧给我打电话,我伺候着。她大概也有些不知所措,不住地点头,说明天我就贴出租告示。
我又马不停蹄跑到理工大附近租了个一月一千二的房子,阳面是学校,阴面是公园,就图个环境好。再找两个力工把童彤的行李往楼上一搬就算齐了。安排好这些才给老三打电话报喜,小子激动得说都不会话了,只一个劲地儿傻笑,笑得我心生厌恶。
公司的会议室搬迁到顶楼废弃的健身室了,重新翻修搞成半现代化的高档议事厅,从此小夏再也不能替我窃听了。在这二十来天里,公司终于开了一次班子会,可议程却是研究公司的几笔债务关系理顺问题。对于财务账目一向刁钻刻薄的赵总一反常态,居然把原天铭公司的几笔烂账都接过来用老傅的股份折抵。虽然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那几分债务可都是不见底的窟窿,细算起来不知有多少。可他赵鹏程居然承诺说最多只削去老傅7%,而且年年的红利一分不会少他的。老傅自然求之不得,会议进展也顺利得异常,很显然是会前已经串联过的,紧跟着会议纪要也会在全公司公示。
我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公告,越看心越寒。这一来我进班子的事儿铁定泡汤了,老傅已经被人封住嘴,从今往后说话都不硬气了。我赶紧给老傅打电话,老小子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一个劲儿地诉苦。说什么现在寄人篱下只能低三下四的,劝我别着急,年轻就是资本,多年媳妇熬成婆总会有机会的。我有心约他出来争取让他酒后吐真言,也被他以正在加紧估算账目兼并为借口给推了。
我用力抓着头皮琢磨这事儿,抽了半盒烟才想出点儿头绪。看来还是赵总排外思想太重,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是绝不肯让我一个小嫩芽染指的。或许又觉得我太过张扬,真给了我那么大的权利唯恐不好驾驭。奶奶的,整个董事会忽然之间就和谐起来了,以后我再想趁乱抢些甜头恐怕没什么指望了。
我越想越觉得憋屈,几年的兢兢业业,几天的呕心沥血都给谁忙活的?赵总啊赵总,你也太不拿我当回事儿了。
天气预报的短信响了,说明天又降温,一如我的心境。拿着手机摆弄半天,忽然咬着牙编了条短信:“想我的话今晚老地方见。”我查到那个纯熟而又生疏的号码发了过去。
到齐云商务的贵宾间时已是深夜,临进门我跟服务生打听才知道,订这个包间一年贵宾价也得八万六,吓得我直吐舌头。
美女姐姐正背身站在窗口痴迷地赏夜,一袭白衣长发遮面,好似刚从电视里爬出来的贞子。听见我进来也不回头,继续玩儿她的深沉。我满腹惆怅地坐下来,有一肚子话要跟她讲,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上次通电话我跟她聊起了进董事会的事儿,她却只是轻蔑一笑,仿佛一个误人子弟的老师在笑一个不及格的孩子。
点了支烟,找烟灰缸的时候却很意外发现茶几上竟摆着一副象棋残局,想不到她还有这雅兴。上大学的时候我报过象棋社,虽然下得不咋地也算懂行,瞧了几眼便认出这是个老棋谱,名头好像是叫“巧借东风”,于是自得其乐走了几步便解开了,黑棋负。
她听见棋子的响声才扭过头,看了眼棋局忽然诡异地笑了笑说:“进董事会的事儿吹了?”
我心里一愣,问:“你怎么知道?”她哼了一声说全在你脸上写着呢。
我躺靠在沙发上喷出一口浓烟,唉声叹气地说:“没办法,谁让咱是后妈养的,不管到什么时候,赵总还是相信那些老东西。”
她举止优雅地坐在我身边,指了指那残局说:“你知道黑棋怎么才能不输吗?”我随口答道:“不可能,这棋局是国手想出来的,黑棋必输。”她摇头说,我就能让黑棋立于不败之地。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棋,说我不信,除非你走给我看。
她冷冷一笑,抬手猛地把黑棋老将打落在地,满脸莫测高深地说:“没了老将给红方将军,黑棋就输不了。”我疑惑地望着她,说姐姐想说什么?我不懂。
她凝眸眺望窗外,十分入境地深吸一口气,说:“没了老将不成棋那是棋的规矩,人的规矩可不同,没了谁都一样活着。看这下面的灯光多漂亮,豪格只是其中的一点罢了。有一天你站得更高,就会看到更远、更美的灯光。一个小小的战略发展部经理就满足了?一个只占1%股份的编外董事就知足了?胆小鬼!”
最后一句说得我十分不爽,我咬着烟蒂说:“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现在拿着二十万的年薪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这几年我拆过房子伤过人,人命官司差点儿都摊上了,居然还有人说我胆子小?非得我杀个人刨座坟残害多少良家妇女才算胆大?”
她一副天真可爱状地看着我,忽然凑过来轻咬住我的耳垂说:“你就是胆小鬼,除了那次你仗着有酒壮胆,又给我下了药才敢碰我,之后就再也没了歪心思,看我开x5就怕得阳痿了?胆小鬼……”chanal—five的味道从鼻息入七窍迅速抢占我的中枢神经,我猛地把她横揽在腿上,坏坏地笑着说:“那我就再胆大一回给你看……”
同行是冤家,同事是对头。一大盘利益放在面前,每个人都成了饿狼,谁来抢食就跟谁玩儿命。不怕黑社会,就怕社会黑,搞房地产的都是披着人皮的狼,为了抢地盘时不时就火并。豪格这些年张牙舞爪四处扩张,哪一次不是刀枪剑戟杀气腾腾的?我所接触的不过是些三拳两脚的小战役。
听老朴说,竞标新世纪广场东面的一块地,是豪格和万和房地产火并最厉害的一次,结果豪格输在了关系上。可万和公司刚把地基打好,起了一层楼就让赵总唆使人给炸了。豪格不知道扔了多少钱,硬是把刑事犯罪给疏通成了工程事故,现场的伤亡数据一直是个谜。这并不算完,等到万和几栋样板楼立起来了,月黑风高夜又有一大帮拎着铁镐大锤的河南民工杀过去,拆墙刨地打砸烧。但这次万和早有准备,据说去的人没一个是站着回来的。赵总自然不甘吃这种亏,第二天就有人去砸万和下辖的一间夜总会。事情越闹越大,连省公安厅都惊动了,一来二去双方两败俱伤。最后,豪格愣是抢来将近一半的动迁面积,弄得一个姑娘许了两个婆家。
冤冤相报,到现在万和也没服软。每次豪格有大动作,那边也跟着起哄,对台戏唱得没完没了。有段时间,赵总成天咒骂一个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这个人叫汪磊,万和公司的执行董事。
我从来没跟这圣龙级别的人打过交道,去见汪磊的时候小腿都在打颤。原来与董事长会晤还要提前预约,万和总公司行政部这一关我都差点没过去。我把豪格天铭房地产战略发展部经理的烫金名片丢出来,连唬带诈的才算管了点儿用,却也等了两个多小时才见到正主。
汪磊是个很随和的人,至少看上去是这样。金丝眼镜,西服笔挺,发鬓一丝不乱,整个人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说话带着点儿江浙一带的口音,举手投足都透着绅士风度,比起豪格那帮暴发户式的土匪董事们不知儒雅多少倍。和我握手时居然还弓腰点头,一副礼贤下士的圣明姿态。
言辞神态、谈吐语气,见了面怎么说,我在来之前对着镜子练了好几天,因此显得很自若。宾主落座,闲谈几句便切入正题。市府广场的项目可研报告我大删大改了多少遍,既有政策分析,又有数据对比,绝对称得上精益求精。汪磊刚看了两页两眼就烁烁放光,打量我半天,忽然展颜一笑说:“文经理今年贵庚?”
我回答说29周岁,他轻叹一声说:“后生可畏啊,我在你这年纪时还是个街头小贩,什么经理老板想都不敢想,更别说运作大项目,谋划大手笔了。”
我附和着一笑,说:“汪总过谦了,是时代的步伐在加快,全看人们能否跟得上节奏。汪总的大名我早有耳闻,万和公司也是省内的知名企业。我满怀诚意慕名而来,就不知道您是否看得起我这个后生晚辈了。”
汪磊抽动几下鼻翼,含笑说:“项目自然是好项目,文经理眼光犀利,令人佩服。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你这么年轻就在豪格做到了发展部经理,称得上大有作为,你的东家又刚刚上市,用飞黄腾达来形容你也不为过,你为什么偏偏要选跟我们合作呢?”
我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便正色说:“交给豪格原本是我分内之事,可做得再好也是给人家打工,就算我做到头发花白恐怕还是个小小的业务经理。汪总既然也是从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这道理不会不懂。”
汪磊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说:“我很喜欢东北人的豪爽直率,说你的条件吧。”终于到主题了,我兴奋得膀胱都在抽紧,表面却不动声色地说:“第一,我以合作者的身份参与这项工程,这份可研报告以及与市直部门的对接协调就是我的合作成本,我要直接享受项目收益。第二,做这个项目自然要成立个分公司,届时您是董事长,我做总经理,等到时机成熟我自然会从豪格跳槽过来。第三,整个工程自始至终都要秘密进行,上下协调、左右沟通的事儿全由我出面。”
汪磊左脸的肌肉明显抽搐了几下,大概是想不到我竟有这么大的胃口,语气颇为不屑地说:“你这份报告只是个机密信息,一旦公开就分文不值了,既然有了信息我自己也可以做,就算工程资金不够我也可以找别家合作融资。而你没有这个实力,我为什么一定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和你合作呢?”
果然是商场老将,言语虽客气却句句带刺,幸好我准备充分。我立即答道:“很简单,如果你不同意合作,今天下午这份报告就会交到我们赵总手里。这么好的商机豪格绝不会错过,真要是招投标恐怕您不是对手。我虽贪婪却还年轻,对我来说,能在房地产这个大圈子里占一席之地远比钱更重要。而您不同,做成这个项目您就又多了一分和豪格较量的资本。原本是稳赚不亏的双赢,望汪总三思。”
汪磊愣了愣,又重新打量我几眼,满脸的疑惑,他忽然轻笑几声说,你这可是在老东家的后院点火了。
我却不再赔笑,步步为营地说:“人生在世,名利二字,谁能给我这两个字谁就是我的东家。事关重大,汪总自然要考虑些时日,您不急我也不急。只不过冬去春来,施工的黄金季节马上要到了,留神被外人捷足先登了,告辞!”话说得文绉绉的,连我自己都酸得倒牙,可看汪磊的表情已是动心了。
出得门来我满身轻松,反正有的是时间等。西站后面那块地原本是和国企挂钩的职工家属楼,产权改革还不到一年,职工买断的事刚刚靠实,居民动迁更得往后排,市规划局预测怎么着也得7月份才能正式摆上重要议事日程。我之所以催这么紧纯粹是为了跟姓汪的玩儿心理战。都说商人奸,其实有时候也傻,就像嗜血的苍蝇闻到腥味就嗡嗡地飞过去,哪怕有苍蝇拍、敌敌畏等着也不管不顾。这么个馋人的大项目抖出来,估计万和这边不出三天就得开会研究,然后立即着手策划调查,不惜本钱地搞招待套情报。等到八十八拜都拜完,其实已经陷进去了,想不做也舍不得,更何况我提的条件只是想要个名分。一个分公司的执行经理再加上几百万的分成,对这么大的工程来说不过是蜗角微名,蝇头薄利,而对我来说却可以从此在这座城市乃至整个房地产界落地生根,只要有阳光雨露滋润着便会拔地而起苍翠冲天。
如果真的成功了,我只会感谢一个人,没有她恐怕我永远都是那只混饭吃的苍蝇。
今年的春天来得好早,刚进三月份便已和风拂面艳阳满天。姑娘们迫不及待地套上了低胸衫黑丝袜,上面袒胸露背,下面长腿玉足,看得人心里发冷。唯有老夫我阴虚肾弱,终日裹着厚厚的西服,保暖内衣也不敢脱下,再没了当年数九严寒兀自光着膀子在篮球场拼杀的身体本钱。
童彤的育人工程进展顺利,原本平滑的小腹已隐隐凸出个穹庐,终日呕吐不止,害喜得厉害。她一有空就给我打电话诉苦,口口声声说是我害得她遭这份洋罪,仿佛我才是孩子他爸,真恨得我牙根痒痒。想那几天你和老三眉来眼去、颠鸾倒凤的时候可曾想起过我?如今钱也拿了,福也享了,又来闹腾我,什么东西!
更要命的是每隔四周就得带她做一次正规检查,每次我都得扣帽子戴墨镜跟做贼似的。想我在城里也混了四五年,熟人朋友一大堆,被人撞见我带着个大肚婆招摇医院,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要是再让晓霞知道了,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有时候我自己都纳闷,实在搞不懂这尽心尽力地替别人传宗接代图个什么?要说是认准老三仕途通达为将来巴结他做热身,但人在两地天各一方,等他混够等级能罩得上我的时候,怕得猴年马月了,而到那时我人又在哪儿更是无从知晓;如果说是因为看童彤可怜,想帮衬一把以消解对她的愧疚感,但这些年来良心尽泯、友爱无余,哪还有悲天悯人的慈悲胸怀。何因何果纠缠不清,索性懒得去想,做便好了。
领着她楼上楼下跑,一会儿验血,一会儿验尿,一会儿做b超,测出贫血就给买糖浆,验定缺碘就给买猪蹄炖海带。好容易出了医院门口,孩子他妈又嚷着想吃樱桃。这个季节哪来的正季水果,一打听一斤樱桃398大元。果然是没有最贵只有更贵,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结出来的东西也就这价钱吧?
原来以为女人生孩子跟上趟茅房差不多少,谁曾想到这么麻烦,快赶上神舟七号问天、嫦娥一号登月了。想当年老妈怀我都六个月了,还在生产队的田地里拔草插秧,重体力活儿该干照样干,日子穷的缺吃少喝,时常上顿不接下顿,买几个烂酸梨就算补养了。生我的前一天依旧坐在炕头搓草绳,一觉醒来就把我生在自家火炕上,街坊四舅奶奶帮着接的生,钓几条麦穗鱼炖一把豆子熬汤就能催奶。再看看现在的孩子实在幸福得欠骂,常言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忽然之间才明白母爱的伟大竟是那么光辉耀眼,穷尽此生也难以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