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闻言头脑一阵晕眩,郑恩是现在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想不到今天竟然要看着自己兄弟被杀,心头一阵紧缩,呼吸也变得困难了。当下大脑一片空白,踉跄着一下扑倒在韩通书案前,双手抱着韩通的脚,涕泪纵流,呜咽着哀求韩通开恩。
韩通看着赵匡胤伏在自己脚下抱头痛哭,心里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多年积郁的怨气为之一疏,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心中默念:赵弘殷哪赵弘殷,可惜你不在这里,看不到你儿子的怂样。韩通见方才在屏风后拟订的计策大获成功,忍不住又暗自推演一番,他本来大可以硬说赵匡胤和郑恩都是反叛,打一顿推出去杀了了事。但那样就太便宜赵匡胤,像赵匡胤、郑恩这种硬汉子,非但不会害怕,反而会轻蔑他。特别是赵匡胤乃军中的英雄,同情者更会背后议论他韩通的是非。
越想越得意,韩通差点手舞足蹈起来,但戏还要演下去。他故作深沉,享受地盯着赵匡胤,说:“赵将军,郑恩或许是无心之言,但在场人多口杂,本帅实在很难为他脱罪啊……”
赵匡胤听出韩通弦外有音,感觉事有回转,当下连连磕头替郑恩告饶,情急之下额头都磕出了鲜血。韩通就是想多看会儿赵匡胤的慌乱模样,只见他佯装端详卷宗,实则眼梢瞄着脚下的赵匡胤,实在是惬意非常。
韩通见赵匡胤为了郑恩甚至甘愿以身代罪,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便作态道:“郑恩之罪在言词,而你罪在违反我水火军执法。你也是明白人,这都是掉脑袋的罪过,本帅专管军营法度,更不能徇私枉法,毕竟你二人是大周将士,不比那平头百姓。”说罢瞧着赵匡胤,看他的反应。赵匡胤循着韩通的思路,觉得他未必是非要自己兄弟二人的性命,相反似乎在开导自己,忙磕头感谢,嘴里说:“谢大帅恩典,大帅若高抬贵手,活我兄弟一命,赵匡胤甘愿为大帅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好了好了,”韩通知道时机已到,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本帅管的是军营众兵将,军营外的老百姓本帅管不着。现今看在本帅与令尊同殿称臣的份上,给你指条活路,走与不走还看你自己。”赵匡胤磕头若捣蒜,连声答应。韩通又接着说:“你二人就此离开军营,恢复民籍,永不再踏入我周军营垒半步,本帅这里替你们瞒下这桩公案。你看怎样?”原来韩通要的是赵匡胤的前途。赵匡胤恢复民籍,再不应征,就断了入仕进阶的途径,终身只能做老百姓。而且这样处理是算做韩通搭救赵匡胤,赵家还得对他感恩。同时韩通还可以在赵匡胤的履历上做手脚,翻手是恢复民籍,覆手就是临阵逃脱,也就是说赵匡胤留了条更大的尾巴在韩通手里。赵匡胤此时一心系在郑恩身上,哪里顾得了许多,当即对韩通千恩万谢,感谢活命之恩,他认定韩通是个大好人,感谢之情皆发自真心。
韩通心满意足,摆摆手,当堂宣布:“经查:赵匡胤、郑恩二人实乃辎重营运送粮草的民夫,随军以来,饮食不调,引发痰症,故而胡言乱语,干扰水火军执法。今念其是平民身份,又有癔症在身。各责打一百军棍,即刻逐出军营。余者不问。”两厢军汉哪还客气,当即脱出大帐,按倒便打。这次郑恩再不作罢,开口就骂。赵匡胤则双目紧闭,一声不吭。须知但凡受棍刑,大声喊叫有分散疼痛之效。一百军棍打下来,赵匡胤不言不语,更显着他的定力。王光烈等人也小声称赞,敬他是条汉子,授意执行军汉手下就留了情。
一百军棍打了一个半时辰才完,饶是赵匡胤、郑恩有铁板桥的硬功护身,也免不了血肉模糊,气息紊乱。
韩通一摆手退堂,自己急忙转回屏风之后,里面霎时传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
外边王光烈过来搀扶起赵匡胤和郑恩,亲自把二人送出大营。来到后山坳一处柳树林下,用随身皮囊壶给二人喂了口水,掏出止血药给二人敷上。叹道:“二位爷真是好汉,小人才知道真功夫不是吹的。实话说,挨了我水火军一百军棍的,就没有活着的。您二位这是破题头一遭。”郑恩冷哼不语,赵匡胤则连连拱手致谢。
王光烈对二人尤其是赵匡胤生出好感,并不着急离去,搭讪着闲聊起来,说已经派人去赵匡胤营房通知,晚上就会把二人的衣服财务等私物取来。这王光烈三十不到,两颊深凹,一对肿眼泡,眼珠却是晶亮。韩通虽则铁面无私,但过于不近人情,像这王光烈,本是他多年的贴身侍从,稍有过失也非打即骂。这还是小事,王光烈从军多年现在竟还只是个军头,连郑恩这种新兵蛋子都比不上。韩通丝毫不为手下着想,其实早弄得自己不得人心。王光烈见赵匡胤二人如今已经被驱逐出军队,料想以后再不相见,索性打开话匣子,向二人倒起了心里话。
只听他又说道:“二位今天这事做得鲁莽了。我们韩爷是六亲不认的主,尤其是赵爷您——恕小人多嘴——您这是托大了,要我说啊,有点儿自找晦气。”
赵匡胤听出王光烈话里有话,呆了一呆,问道:“俺只道韩大帅方才尽力周全俺兄弟二人活命,难道另有隐情?”
王光烈看了看左右无人,才说道:“小人我常年跟随韩爷左右,知道韩爷肚子里面的算盘。其实今天这一出也是事出有因,当年韩爷之子韩养晦在令尊手下任承局。这韩公子小人了解,武功平常,可脑袋活络,经常有些倒买倒卖军资的小动作,令尊可能念着与韩爷的袍泽情分,有意纵容。但韩公子娇生惯养,少年轻狂,误以为是令尊害怕韩爷,就忘乎所以了,有一次竟然在部队操练时公然顶撞令尊,令尊好歹也是一军之主,面子上下不来了,便一顿军棍伺候。谁知我们韩公子命不好,被这顿板子打坏了腰,从此成了驼背。您也知道,如今文、武二途都讲究外貌,残疾之人不能入仕。韩爷眼睁睁看着自己聪明伶俐的儿子成了废人,心中还不怨恨?偏偏这事上令尊又占着理,所以韩爷这些年只能暗气暗憋,他心中苦闷也是可想而知。”顿了顿,又问道:“赵爷您注意了吗,过堂时韩爷中间离席,转回屏风一趟?”
赵匡胤点点头。
王光烈压低声音:“这次亲征韩公子就随韩爷身边,刚才那就是韩爷进去与韩公子商议对策了。实不相瞒,我们韩爷一向直来直去,而今天的判决却净是背地使坏水,必定是韩公子想出来的主意。”
郑恩一听就火了,一蹦三尺高,大叫着上了韩通父子的当,就要去跟他拼命。王光烈吓了一跳,赶紧扯住,嘴里还念叨:“刚上的药都掉了。”
赵匡胤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明白韩通父子的把戏,仔细一回想,暗暗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和郑恩现在命就攥在韩通手里,韩通随时可能派出人马把二人就地擒杀。赶紧挣扎着拉过郑恩,与王光烈匆匆拜别,又叮嘱王光烈小心。王光烈赠给二人些药品,方才转身回营。赵匡胤与郑恩忍着伤痛,向山坳深处踅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