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见笑,这野小子是在下某日于垃圾场捡回来的,”孙天一见别人居然误认铁飞羽为自己的儿子,心中生出一股奇妙的温暖,而嘴上却还是倔强。
“放屁,放屁。”铁飞羽年少轻狂,此刻仍不收敛。
老者哈哈大笑,说道:“二位语气、神态、气质中俱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认错的恐怕不止老夫一人。”
“这个嘛,”孙天一挠了挠自己那开始秃发的脑袋。“只是不知道老丈今日所为何事,应该不止是吃吃狗肉而已吧。”
社会在冷清的公园内四处奔跑,见惯了钢铁与废物的它,对于新的景色很是开心。老者扯了扯自己那一头乱发,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太久没有看见武者,甚是想念,今日不妨由我做东,大家聚一聚。”
时代的迁移,武者的寂寞,孙天一又岂能不知,虽说手头还有别的事情,但此刻也不忍拒绝老者的拳拳盛意。所幸那件事情并不十分要紧,便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公园的一角是流浪汉们用木板与废铁搭建的临时住房,孙天一久居垃圾场,对于这样的简陋早已习以为常。临时住房的中央是早已被改装成火炉的喷水池,老者生起炉子,又不知从哪拿出一瓶烈酒,三人围炉而坐,谈天说地间别有一种自在。社会看着那发红的木炭,觉得又是新奇,又是可怖,每每凑近想用鼻尖感受一下前方的温度,又被炙热逼回,呜呜乱叫。
孙天一愈看这名奇异的老者,愈觉他那被乱发所掩盖的眉间自有一种名士的高雅,天南地北的古怪事儿,老者皆略有所闻,近百年间星际武林的大事老者更是倒背如流。这让他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想要结交这名老人的感觉来。自己将要去进行的事情异常危险,比武这种东西死伤总怕难免,铁飞羽虽说武学稍有小成,可是天性单纯,终究让他放心不下,若能托付这名老者倒也并非不是一件好事。自己终其一生,情场武场皆郁郁不得志,生死决战前竟多了位记名后人,不知该喜,还是悲。想罢,那本就紧皱的眉宇间又多了一分苍凉。
酒至半饷,老者忽然引吭高歌。
“滴尽楚兰红泪,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
虽是旧词新曲,老者的声线也并不动人,甚至有些走调。不过这红红炉火,这烈酒,这低沉的冬,还是让孙天一对于那曾经的过去升起无限的怀念。他点起一根烟,又再出神的盯着那淡蓝色的烟雾,轻声吟道:
“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座有嘉宾尊有桂,莫辞终夕醉。”
烈酒灼烧着铁飞羽的喉咙,麻醉着他的神经,他还太年轻,年轻得感应不到危机的来临,年轻得不知离别该是何物。可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并不是一句悬于阁上的名言而已,每人皆有着属于自己的轨道,轨道与轨道之间可能有重合的时候,却也终有分道扬镳的一日。
看着孙天一那紧皱的眉头,铁飞羽正欲说点什么,忽见原本站在自己对面的乱发老者已不知何时凑近身旁。老者更骈指如风,瞬间点向铁飞羽璇玑,巨阙,气海三个大穴。点穴这门华夏武学绝技,由于使用时的局限性与修炼时的艰险,已几近失传,或是融入各家兵器刺穴法中。可在这垂暮老人手里使出又是另外一番风采,指未到,铁飞羽已感觉自己三个穴位处浮现的莫名压力。若在一年前,铁飞羽肯定不会闪避,若在一年前,他肯定会用尽办法拼尽全力与对手搏个你死我活,但求两败俱伤。可现在,他已在名动一时的冷雨剑孙天一指导下日夜比剑长达一年,期间积累下来的经验不可忽略。只见他小腹一凹,身形急转,以背部的肌肉硬生生的接下这三指。老人指力大得出人意料,哪怕没有点正穴位,也让铁飞羽背部一阵酸麻。不过顽强的作风与耐打的身体大概便是年轻人所拥有的财富,铁飞羽并没有被这三指点倒,他抽出炉子底部两根柴火便如自己所善使的长短双剑,烧得通红的两端如流星划空般挥击老者尚未收回的右臂。
“好,好,好!年轻人有意思,”老者嘴上赞赏不绝,脚底功夫丝毫没有放慢,踩七星,踏八卦,避过柴火棍,又迅速把指法换成游身掌。老者轻功本已火候高绝,此刻更是神奇,铁飞羽那不甚高大的身形前后左右皆能看见老人的掌影,根本容不到你分辨虚实。若他有心伤敌,只怕铁飞羽已经倒在这层层掌影之中。
孙天一看着这两人的比斗,心中倒是十分欣慰,老者出手试探铁飞羽,乃是这野小子莫大的福气。他沉思片刻,见铁飞羽仍是束手无策,含笑诵道:“傲雪寒梅霜不化,一节香枝报春来。”
铁飞羽被这漫天掌影重重包裹,死活冲不出去,听孙天一用诗提点,急中生智,左右手各使出一招大开大合的招数,左手力劈华山,右手横扫千军。霎时间那漫天掌影忽然合作一人,老者身形急退,双掌平托,接过这两招势大力沉的攻招。掌剑相交,溅起数层气浪吹得火炭啪啪作响,惊得社会上蹿下跳。铁飞羽只觉自己手中两条火棍仿佛打在棉絮之上,无论如何用力,气劲偏似泥牛入海有去无回。更诡异的却是老者双掌明明没有与那烧得通红的木棍前端接触,而铁飞羽却抽不出自己视作手中剑的木棍。忙乱中,铁飞羽踢出数腿直奔老者下盘而去,哪知老者手上劲力未松,腿招却如灵蛇出洞,电光火石间便将铁飞羽的攻招全部化解,更有将其死死钳住之势。
“呃,”只听老者一声呻吟,双脚忽然松软,脑袋无力的垂下,竟似因为霎时间过于剧烈的动作导致酒气上涌,使得年迈的身体出现不适。铁飞羽抽出双脚,正欲进击,却又害怕用力过猛伤及他性命。迟疑之间,老者已将那股浊气悉数吐出,重新将主动握回手中。
“扯手!”只见他马步一张,双掌一翻,铁飞羽手中两条木棍齐齐飞向半空。
“好!”孙天一连连喝彩,心中惊奇连同疑问却不断浮现。赞的自然是老者这一手覆雨翻云不仅使得漂亮,更借力打力击脱铁飞羽手中兵器。奇的是老者方才的腿招竟与慕容谦那七十二路霸腿有着说不出的相似。慕容谦名满星海,部分腿招连同他比武的录像在各大电视台反复播放,有人习得三两招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更何况是这位武功高绝的老者。不过,让孙天一更惊奇的却还在后头。铁飞羽兵器脱手,身形未稳,老者却跃至他面前,双指疾出,连点他神藏、幽门、商曲三穴,将他放倒在地。
“老丈这是为何?”孙天一不解的问道。
老者哈哈笑道:“这位铁小弟与我甚是有缘。孙大侠既有未竟之事,铁小弟就不妨先交由我照顾一会儿。”
“嗯,”孙天一迟疑片刻,缓缓说道:“这倒也不是不行,老丈可否将名号相告,好让在下更放心一些。”
此时再次问及老者名号,倒也合情合理,他二人终究还是初次相见。几句话间,孙天一对铁飞羽的关怀溢于言表。老者忽然双手合什,平日里那副癫狂之气骤减,佛号一宣说道:“阿弥陀佛,老衲苦癫,名号没于尘世中已久,孙大侠倘若没有听过也不足为怪。”
这老者一言一行皆让人咂舌,之前一刻还想把社会剥皮抽骨,香肉打煲,现在居然又自称起老衲来。
“啊?”孙天一听罢却大惊失色,单膝下跪,作揖道:“苦癫前辈,请恕在下此前不敬。”
孙天一岂止是听过,苦癫大师一代奇僧,早在四十年前便名满江湖,他这一辈的武林中人都几乎是听着苦癫的故事长大的。老者双掌平抚,孙天一只觉一股柔和的力托起自己,苦癫四十年前的名声比起今日的华夏百族五位顶尖人物更盛,四十年过去,日积月累,功力更是匪夷所思。
“孙大侠多礼,哪有什么敬与不敬,你没有向我这个老乞丐恶言相向,拳打脚踢,老衲觉得已是大大的敬。”老者大笑间,仿佛又回复了此前的疯疯癫癫。
“在苦癫前辈面前,在下哪敢称什么大侠?况且,”不想自己今日竟能见到儿时故事里的人物,孙天一霎时间也失去了平日里的嘴尖舌利,“况且,我平生自问从未做什么侠义之事,实在是……。”
“孙大侠不必自谦,”老者抚了抚下巴处凌乱的山羊胡,说道:“孙大侠十年前以一己之力战退求败斋,不是在以行动诠释了‘侠’字的意义么?更何况,你还未华夏武林留下了如此美玉,大侠一名更是当之无愧。”
孙天一见苦癫居然能知晓自己十年前力退求败斋的事情,对于他身份最后一点怀疑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听着自己儿时偶像如此表扬自己,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也一时红的如苹果,真不知是酒意还是感动。
苦癫语重深长的望向前方,拍了拍孙天一的肩膀说:“早去早回,莫要让这孩子苦等。”
孙天一看着倒在地上如熟睡的铁飞羽,又向苦癫拜了三拜,沿着来时路飞奔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