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回顾门口，然后低声说：“扶苏即位，丞相会是谁呢？”
李斯愕然一怔，陷入深深的沉默中。
虽然他的内心极不愿意参与这样卑劣的阴谋，但是他显得很无力。人怎么能够不顺应大势呢。
正如赵高所说：“圣人并不循规蹈矩，而是顺应变化，从微小的现象就能预知根本，看到动因就能判断出结果。万物变化本来就是如此，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道理。从外部扼制内部就是逆乱，以下犯上就是反叛。所以当秋霜降临，花草随之凋落，冰消雪融，则万物更生。这是自然界必然的运行法则。这样的常识，怎么能没看到呢？”
生逢乱世，不能以死尽忠，又无法坚持，命运将向何处寄托呢！一阵锥心之痛深刺李斯的内心。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已深深陷入赵高的彀中。
现在把球踢到他的脚下了，让他心慌意乱去吧。
赵高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静静的看着李斯眼眸深处那掩藏不住的幽深与迷茫。
心理暗示是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剑，那种潜在的危险感令你无法平静。
李斯反复咀嚼赵高的话。
以他的智计，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他那做人的基本良知令他没有深入地去想更多。但是此时却不同了，他突然感到一种危机来临的压迫感。他的胸口一阵阵发闷。
自己经过了多么艰难的拼搏，才上升到目前的位置。如今始皇帝撒手而去了，意味着他的仕途走到了一个转折点了，一生的心血可能就此付诸东流了。
他的心里升起一种深刻的伤痛。
李斯出身低微，大约在楚顷襄王24年（公元前275年），出生于楚国的上蔡县(今河南上蔡)一户平民家庭。年轻的时候，托人谋得了一份在楚国的郡府中作文法的刀笔小吏，相当于现在的机关打字员。但是不同的是，那时还没有发明毛笔，更没有电脑，蒙恬笔也还是后来几十年后的事，其他的笔更还不到发明创造出来的时间。只能用小刀在竹简上刻字，所以叫刀笔吏。是很辛苦的差事，俸薪又十分微薄。他拼命努力，也不能养家糊口，时常被妻子看不起，觉得他很窝囊，没有本事，认为嫁给他很吃亏。当然李斯心里很不爽，可是又很无奈。被官僚或是有点身份的人所白眼，更是惯常的事。他很屈辱地活着。
这天心情极度郁闷的他去公共厕所，看见几只老鼠在偷吃粪便中的残物，当有人或是别的动物走近时，老鼠们惊恐不安，纷纷逃窜。他突然觉得可怜，更有一种不堪承受的悲哀升起。
“我的生活糟到了这样的程度，”他想，“每天卖力地刻写着字，却只换得升斗之米，还得忍受着各种各样的责难和侮辱，难道就这样贫困潦倒地度过一生吗？”他不敢想象，他的前景就这样的黯淡不幸而没有希望吗？
几天后，他去政府的粮仓领取当月的薪酬，无意间却看见仓中的老鼠一个个都肥硕悠游地在仓间来往，饱食终日，没有饥饿乏食之忧，也不受人和狗的惊扰，日子很滋润。与厕所中的老鼠有如天壤之别。
李斯极度敏感的心在这一瞬间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忍不住仰首感叹：“人之贤达与不肖。就如同老鼠生存在仓禀中与厕所中，取决于所置身的环境与地位的不同。”环境决定地位，地位决定贵贱。人与鼠的不同，就在于人可以做出选择，并努力改变自己而同时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哗然而悟。这种郁郁不得志的卑贱的生活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必须奋起，从而使自己的人生有一个根本的改变。
他愤然辞掉了那份小差事，投到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大学者荀子的门下，学习经世致用的帝王之术，几年后取得了法学博士的学位。
李斯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不甘为人之下的雄心，如同淬毒的刀剑，椎刺着他的心灵。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发现的这种“老鼠哲学”，也正是这个发现激励着他发愤努力。现在他学有所成，他要实现自己的志向了。
每一个人都无法抹去自己的过去。同样，每一个人的身份也不可能局限你一辈子。只要努力，就能够改变。只要有理想，当你付出了孜孜不息的奋斗后，就一定能够实现。
他不愿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无所成就的人生，是他不能接受的。他必须走出去，必须建立功业，至少也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事业。
他认为：“人生最大的耻辱是久处卑贱而不思奋起，人生最大的悲哀是安于贫穷而不能觉悟。长久安处卑贱的地位、贫穷的境地，却故作清高，讥讽富贵，厌恶禄利，自赏自慰不仅无能，更是无耻，绝不是有识志士的情怀。”所以他分析了天下大势，决意西去秦国，以他的才智为秦王服务，也从而改变自己的人生。
李斯来到咸阳，当时秦国的丞相是吕不韦。正在延揽人才编纂《吕氏春秋》，这位年轻的法学专家得到了聘任。但是他并不是到秦国来普及法律知识的，他的目的是施展自己的政略才华。
当然，对于一个真正有实学的人来说，只要给他提供一个平台，他就能够显露出他的才美。李斯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有才华的人。很快他就被吕不韦引为高级顾问，于是他得以间接参与秦国的高层决策及政略设计，从而为他进入秦国的政治核心铺设了道路。
但是，政治，是一种高风险的职业，并不是谁想干就能够干得了的，更不要说干得好了。纵使睿智杰出如李斯，也是几经沉浮，其间更是惊心动魄，几乎被驱逐出境，是他冒着性命之虞，才化解了危机，渐渐升到现在的位置。他实在不容易呵。
艰难得到的地位和权势，却可能在一夜间失去，他凄然的心实在不能承受。
沉迷于自己的回味之中的李斯，忘记了赵高的存在。
两颗浑浊的老泪从他的双目中不能自禁地滴落而下。这位在帝国政坛捭阖自如，叱咤风云的铁腕政治家此时却显出了外人难得一见的脆弱和忧伤。
他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颓然坐在几案旁，显出了少见的老态。
李斯最终还是从了。
老鼠毕竟是老鼠，即使病猫仍然是猫。
老鼠的哲学无论何等深刻，在猫的现实威慑下，仍然只能是投降或者被捉。
不知不觉间，夜幕已临。
帝国的风雨飘摇的长夜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