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在这种时刻很难活下去。

虽然那个小子有点可恶，但是还是不要死好了。

伊利撇撇嘴，决定不去想这个问题。

喀什部落的车队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是两个部族长期以来形成的默契。

伊利于是继续迷迷糊糊地睡。

晚饭的内容越来越少，只能让人保持“不至于饿死”的水平，但也仅仅是不饿死了。这还是出于部族对唯一祭司家族的崇敬，所以特地分得多一些。

每天都有牛车被抛在后面，远远地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除了生活必须品之外，其他都扔掉了，只是为了减轻牦牛的负担，走得更快些。

一切，只是为了生存下去。

两个部族沉默地一直往前走，走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有看到传说中的绿色植物。

对典伊冰原的大多数原住民来说，南方是传说中才存在的。偶尔有旅人从部落路过时讲的故事，就是他们对于这个渺茫的生的希望全部赌注。

世界的尽头，有四季都如典伊冰原的夏天一样温暖的地方。雪永远不会没过他们的脚踝，雨水能够不变成雪花――尽管典伊冰原的夏天在伊利看来也跟冬天差不多，至多是没有结冰。

伊利的喀则部落已经渐渐地减少到了五百余人，爸爸的脸色越来越差，奶奶则总是把饭端到伊利面前，问她为什么不吃时，她总是说吃过了。可是伊利分明地看到奶奶的两颊渐渐地凹陷下去，眼睛的神采越来越暗。

他们部落十岁以下的小孩子只剩下了伊利一个，因为这些孩子赶上了饥荒的年代，身体格外地差。伊斯力是祭司唯一的儿子，是下一代的祭司，所以格外地受到照顾，这让他免于繁重的体力活和饥饿。

夜，车队决定在背风的岩山后落脚。

他们每天行进的路程越来越短，牛差不多都宰光了，所有的兽皮制品都熬成了汤。在天灾面前，人类只是任由自然玩弄的蝼蚁。

然而更悲惨的事却在后面：当夜，一大群――不下一千匹冰狼，包围了他们。

伊利是被打斗的声音惊醒的。

刚想探头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奶奶拉住了。

奶奶死死地把伊利抱住，脸上的表情让伊利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狼的嚎叫在寂静的雪地里更加凄厉悠远。

车外不断传来利器相撞的叮叮当当和划破肉体的哧啦声，还有人类的惨叫，狼的哀号。

在一片混乱的声响中，伊利听到了悉簌的挪动物品的声音。

于是伸头去看。

奶奶像是被吓了一跳，立刻把伊利紧紧拖住。伊利拍拍奶奶的手背，示意没事。然后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了本来离了他们有一里地扎营的喀什部落正在向他们靠近，慢慢形成一个圆形的防卫圈，与他们一起抵御着冰狼群的袭击。

<b>几十年、数百年的芥蒂在这一刻消失无踪，他们有共同的敌人。也许是面前的冰狼，也许是青天之上无喜无悲、无血无泪的神祗。</b>

“爸爸呢？”伊利有些心惊胆战地把眼从外面到处散落的尸体上收回来，眼角却看到几只冰狼窜上去把一个受伤的族人拖出了防卫圈。鲜红的血迹，在雪地的夜晚，更加鲜明，触目惊心。

“在外面。小伊斯力不用怕，奶奶会保护你的！”奶奶勉强挤出一个笑，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手仿佛也在轻颤。

连身为祭司的爸爸都去参加战斗了，可见战斗之惨烈。因为在他们这一族，祭司是绝对不会沾染血腥的，那是不吉的象征。部族里只要能动的，在遇到敌袭时，都不会躲在车上――很显然，伊利和奶奶不在此列。所以，不是到走投无路，族人们不会允许爸爸上战场。

伊利很担心地看了看奶奶。

奶奶回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他发现自己也在抖，和奶奶一起。拼命地想止住，却无法停下来。

手足冰凉，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车外的喧嚣声。

雪原的夜，即使没有火把照明，依然是明亮的。

雪原像是亘古不灭的灯，上古就存在的镜，又像是死去的人已经发白的眼，无神的、无情地看着他们。冷漠地看着一条条生命，消逝在其上。

伊利是个正常的大学生，没见过死人，更没见过成堆的死人。刚刚窗缝间的一瞥，几乎就是他的极限。

尽管恐怖片看过不少，可这不代表，他就能够无视早上还和他有气无力地笑着说话的族人的死亡。

他不是神，所以他此刻没有悲天悯人地思考怎么才能带着全族人逃脱，怎样才能打败冰狼群。他只想着，怎么才能和爸爸奶奶逃走。

他怕麻烦。

他只想安静平凡地过一辈子，其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听来很冷酷，很胆小，让人觉得很懦弱，可是伊利就是如此希冀。

什么伟人、什么什么家，他都不想要。

在孤儿院成长的经历让他养成了如此的冷漠性格，他从不高看自己，也许可以说，他是自卑的。

所以“不能够见到玖月”这个事实，让他无比难过。

像是突然把他撕裂成两半，一半是过去，一半是现在。

现在的一半，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心心念念的，是找到回去的方法。

如果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可以送他回去，即使是要他的命他也是愿意的。

可惜没有这么一个人出现。

真是遗憾呐。

天已经开始泛白，战斗还在继续。包围圈越来越小，两个部族加起来也不到战斗开始时的大小了。而冰狼群却没有散去的迹象。

一千多头冰狼――这绝不是一个狼群，而是好几群。如果不是饿绿了眼，他们不会这样不计代价地袭击成群的人类。如果继续这样冰封下去，北方将会成为一片荒原。然而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现在的伊利的脑子里已经由一片空白，渐渐地恢复理智。任何人面对死亡的威胁，都不可能那么平静――直面时，也许会激发斗志；可是这种关在密闭空间里的想象，反而更让人窒息。

“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撞上了牛车。伊利和奶奶被吓了一跳，以为是冰狼突破了前方的保卫，战战兢兢地屏住呼吸，睁大眼等待着随时可能扑上来的猛兽。伊利的手悄悄摸上手边取暖炉上的火钳，权当武器。

至少，在车里仅有的两个人中，他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