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被里加鲁特拖着,向阶梯上走。
迈进了那片光明里,伊利被刺眼的光蛰到眼,下意识地挡住眼。
里加鲁特却没有停,一路狂奔。
“往西边……”伊利提醒里加鲁特。
里加鲁特疑惑地回头看了伊利一眼,立即按照伊利说的,向西方跑。因为游牧民族随时的迁徙,他们对方向尤其敏感。
身后的追打声渐渐地变小了,及至于无。
而伊利和里加鲁特已经跑进了茫茫雪地里。
没有食物,没有被褥。带在身上的,只有每人一把匕首。
跑得累了,里加鲁特放缓脚步,调整呼吸。鼻子已经被冰冷的空气冻得红彤彤的,脸颊也泛着红。呼出的白烟在呼啸的风雪中凝成霜。
伊利用毛绒绒的袖子抹了抹眼。
这小羊皮袄是妈妈缝的,因为怕小孩子顽皮,所以奶奶又特地在手肘和膝盖加了四块结实的牛皮,摔倒了也不疼。
伊夫特爸爸再也不会用高大的背影把他挡在身后了。
奶奶再也无法把他抱在怀里取暖了。
里加鲁特看了眼把脸颊抹得一片红肿的伊利,没说话,又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伊利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能哭,还是在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面前。难道是假冒小孩做久了,心理年龄也跟着变小了。
真丢脸。
毕竟在族人在他面前被冰狼拖走的时候,里加鲁特都没有哭。是不是说,土生土长的冰原民族要比他坚强的多?
可是怎么都止不住。
脸上一片冰凉凉,也许是眼泪在脸上结冰了。
而奶奶最后的那一句“谢谢”,更让他觉得惶恐。难道奶奶早就知道了她的孙子已经死了,他是冒牌货?她的那句谢谢,是对哪件事说的?是对谁说的?明明是她救了他,为什么要反过来道谢?
可是他再也无法得到答案。
“我是伊斯力。”伊利用力地抹下眼,带着鼻音说。
里加鲁特转过头来,用亮亮的银色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应了一声:“嗯。”
“我是伊斯力。”
“你是伊斯力。”里加鲁特抬手把伊利的兜帽拉起来,扣到他头上。“你是喀则族的伊斯力,我是喀什族的里加鲁特。”
兜帽上的细羊毛立刻挡住了迎面扑来的风雪。
“嗯,我是喀则族的伊斯力。”伊斯力点点头。“我是伊夫特祭司的儿子,我是伊斯力。”
里加鲁特把自己的兜帽也戴上,牵起伊斯力冰凉的手,两个人向着西方,迎着风雪,前进。
一路不停地行走。
他们没有食物,没有被褥。如果在雪地里睡觉,很可能再也无法醒来,所以他们只有不停地走,才能保持身体的温度。
闭着眼睛走,也不怕会跌倒。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平整的,没有任何瑕疵。
冰原赐予了这里生命,又把一切突然间夺走。
肚子饿了,就抓把雪吃。
伊斯力相信伊夫特爸爸,尽管他一直以为他是个神棍。可是他的预言都是正确的,只除了过分相信那个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折磨、一个个消释却不动声色的女神,他一直都是合格的父亲,孝顺的儿子,温柔的丈夫。
所以伊斯力相信爸爸。爸爸说过向西走,他就一定会向西走,就算他会死在半途,也决不偏离方向。
第二天中午,他们就看到了远处高耸的建筑群。
连成一片的城墙,青色的泥砖,在一片白色中格外的扎眼。
多么可笑。
两个饿昏头的小孩子,走了两天一夜就到的距离,让整个喀则和喀什部族损失了几乎全部族人。
明明那么近,那么近。
甚至只要他们在看到那个小村子时不要留宿,径直走过去;只要他们不放松警惕,稍微查看一下四周,就会发现满地的枯骨。然而仅仅只是一个疏忽,就让两个部族几乎灭族。
伊斯力和里加鲁特已经再激动不起来,一步步走近那道长长的城墙。
城墙逶迤,像一条青黑色的蛇,趴在白皑皑的雪上。
伊斯力突然笑了,大笑。看着不远处的塔楼。
里加鲁特也愣住了。
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会在仅一天行程的村子里,成为吃人的恶鬼了。
城门紧闭,城墙上,隔几步就有一名背着弓箭的士兵,警觉地看着雪地里的他们二人。城墙下,是散乱的不下千具尸体,身上被射成刺猬状,还努力地向城门爬去,并保持了这个姿势,直至死去。尸体被雪覆盖住了大部分,只露出一块块深色的斑在雪地里。无数道血的指印,刻在墙上,已经成了一片乌黑。
南方城市的入口,把这些迁徙向富庶土地的游牧民族关在了城门之外。
伊斯力大笑。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伊斯力几步冲到城墙下面,上面的士兵立刻警觉地把弓拿在手里,搭上箭,对准下面的伊斯力。
“为什么?!为什么不开门?!”伊斯力用尽力大喊。
一支箭擦着伊斯力的脸颊飞过,“咄”的一声没入深深的雪里。
“快回到你们的土地上,否则下次瞄准的就是你的脑袋了。”士兵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两只眼在外面,直视伊斯力的脸。
“为什么不开门!?”伊斯力满脸是泪的大喊。
“快走开!”弓对准了伊斯力的眉心。
“告诉我!为什么不开门?!”伊斯力固执地不动,甩开里加鲁特来拉他的手。
“逃难的灾民给我们镇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还带来了妖魔。快走,否则我会把你们当作妖魔杀掉!”
伊斯力跌坐在雪地里,大睁着眼。
这就是答案,这就是他们花费了半年多的时间,从极北的方向艰难的迁徙而来,得到的答案。
族人们没有死于饥荒,他们甚至啃草根树皮;没有死于狼群之口,他们用自己的武器保卫自己;没有死于妖魔,他们用勇气和牺牲换来了同伴的生存;没有死于绝望,他们唱着牧歌,充满信心地走向未知的土地。
可是他们死在一扇紧闭的城门下,死在了手持弓箭的同类手下,死在了漫雪的城墙下,死在变成了食人鬼的同胞口下。
多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