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百余人一路走走停停、打打闹闹地花了将近一个月,才慢悠悠地晃到了皮埃塔镇。
初始之镇皮埃塔,意为“慈悲之城”。
多么可笑,多么慈悲的城镇!
伊斯力看着面前的大门,止不住地勾起嘴角。
――皮埃塔,我们又见面了。
像是多年未见的情人般,伊斯力口中呢喃着皮埃塔的名字。
慈悲之城,既然你已经不再慈悲,那么,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了吧?
伊斯力这么对自己说,然后踏进了皮埃塔的大门。
七年的离别,七年的等待。
皮埃塔一切依旧。
步履匆匆的行人,吆喝着招揽生意的店家,四处奔跑的顽童,还有见面笑着问候拉家常的女人们。
平静的皮埃塔,它枕在族人的尸骨之上,却仍然笑得如孩童一般清朗。
――无法原谅!绝对,无法原谅!
族人们的尸骨,还在皮埃塔城的大门外哀号哭泣;还在用他们鲜血淋漓的手指,在慈悲之城的外墙上,留下他们曾经生存过的痕迹;还在背负着混身的箭梢翎羽,在洁白的雪地里留下一道道鲜红的血迹,爬向这希望之城,这死亡之城,这慈悲之城――这伪善之城!
一切,从这里开始。那么,就让故事在这里结束。
伊斯力讽刺地笑,对着身旁站岗守护的士兵。
他们一行百人皆是半妖,是数年内在整个大陆迅速地窜红的斩妖战士,人们称之为――银眼的斩杀者,并且畏之如虎。
但是现在他们什么也不是了,他们只是自己。
皮埃塔也许早已经忘记了它脚下的亡魂,然而幸存下来的人却永世都无法摆脱夜半的梦魇,无法忘却那淋漓鲜红的记忆。
他,是皮埃塔的过客;然而,也将会是最后的过客。
皮埃塔的历史,即将终结。
伊斯力颇开心的笑。
开始是微笑,继而大笑,站在城上,看着脚下的城池,狂笑。
尽管如此悲恸,却再也没有眼泪。
――魔鬼的宫殿,在我的笑声中动摇。
伊斯力的脑海突然闪过这一句话。
脚下,就是魔鬼的宫殿。可是他正要去建筑的,是一座更加黑暗的魔鬼宫殿。
他,就是代表了最深黑暗的路西法。
城上的士兵们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面前这个突然笑得像个变态的家伙。
伊斯力笑了足有几分钟,这才慢慢地止了笑,咳两声,恢复了温文尔雅的表情,对士兵们略一欠身:“真是对不起,见笑了。”
说完,如一位真正的将军一样,无声的挥了挥手,领着众人,向城的另一个门走去。
如果他九岁那年,混进了城之后立刻得到力量,然后再次回到皮埃塔,至少也能救到接下来迁徙来的部族。
可是他无法赶来。
他没有力量,亦没有金钱。
所以他不敢靠近皮埃塔一步――只除了为米拉达取过一次棘荟草。然而那一次,也是从皮埃塔旁边险峻的雪山上爬过去的,甚至连有城镇废墟的地方,都不敢靠近。
时隔七年,记忆已经模糊。只有那在雪原中两个人手牵着手的亡命奔走,和永远无法靠近的地平线,永不褪色。
寒冷仿佛要侵入骨髓,冻得连温暖,都不再记得。
已经是夏天,北地的风雪已经停了三年之久。尽管冰原还没有解冻,但是总算能够生活劳作了。
数个月前,伊斯力就远远地看见冰原,仿佛被剪秃了的羊一般。一部分雪融化了,黑土裸露出来,一块一块的。绿色的植物终于复苏,一小丛一小丛地聚在一起,零落地让人心疼。
现在正因为是夏天,景色又要比数月前好得多,总算能看到成片的草地。
通往冰原的城门大开着,伊斯力一行缓步走过去。
踏出城门,伊斯力扫视了一眼城下。
皮埃塔城的人们早已经把当年的骸骨拖走了,不知埋在何处。城墙的青砖仍旧雄赳赳气昂昂地伫立在横断的两山之间,像是一条白的珍珠项链上嵌了颗支棱着角的煤球。
――也许并没有这么令人生厌,只是无法喜欢。
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循着模糊的记忆里的方向,伊斯力带领着战士们向冰原深处走去。
战士们在接受改造后不再怕冷,也并不畏热。所以即使只带了少量的干粮,他们仍很顺利的到达了一个被废弃的小镇。
<b>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够容纳他们的屋顶。</b>
大家有说有笑地收拾出十几间房子来,然后纷纷找出前主人们没来得及带走的被褥等物,铺好了就躺下聊天说话。
新的生活,让他们充满了期待。
没有无止境的任务,没有歧视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到他们身上。也许这就是他们向往的生活。
夜幕渐渐落下,语声渐小,大家慢慢地睡着了。
伊斯力见同房的几个人都睡沉了,一个人爬起来,跳到积雪的屋顶上,看向南方。
在北方肆虐了十余年的暴风雪终于停了下来,只可惜冰原的原住民们,没有挺过去。组织尽管收留了不少北方的孩子,但终究只有几个。等他们发现北方孩子的优势之时,典伊的少数民族已经几乎全灭了。
头顶是乌沉沉的夜空,星星终于不再躲在云层之后,探了出头来。顽强的虫蠹们三三两两地低鸣几声,终于有了些夏的味道。
人终究不是虫。人太脆弱,不能上天,不能入地。只能站在天与地的夹缝之中,任凭天灾人祸的宰割。
“在想什么。”里加鲁特在再次经过皮埃塔之后,愈加沉静了。只有一双银亮的眼,仍然是充满着希望的色泽。
伊斯力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再不见一丝黑色。在雪地里披着白色披风的他,让人几乎分不清雪和发丝。
“爸爸的手杖,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伊斯力抬眼看着天空,手却摩挲着别在腿上的匕首。这是父亲、部族给他的,最后的纪念。最后一次去组织,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拿回它。
里加鲁特当然知道伊斯力的意思绝不像话里说的那么简单,只是想父亲的手杖而已。
――锵锒、锵锒。
手杖在不停地滚动,与石板地面撞击的声音,不绝如缕。
蓝宝石的光泽,在眼前萦绕不去。
――好了爸爸,奶奶,大家……我会给你们报仇的……
“你想怎么做。”里加鲁特眼中既不见仇恨,也没有惋惜,几乎就是一座石像。两只眼仿佛是冰球一般,深冷。
“我们说好的了,先去家乡,安顿好了之后,把所有的妖魔都赶出典伊。”伊斯力的笑虚无飘渺,仿佛要溶在夜色里。
“所有妖魔?”里加鲁特挑了挑眉。
“啊,当然。”伊斯力把手撑到背后。雪是柔软的,一按下去,就是两个深深的手印。“妖魔群被我们驱赶,走投无路的它们只好南下……经过皮埃塔的时候,饿昏了头的它们,丧心病狂地吃人。所有的祭司、镇长,还有长老们,都被吃掉了。真是个悲剧啊――”伊斯力长长地呼一口气,白烟在空气里飘散。
“不。”里加鲁特突然开口反驳。
伊斯力一愣,然后反问:“那你认为该怎么样?”
“妖魔们走投无路,南下的路上经过皮埃塔城,丧心病狂的他们,把城里所有人吃光了。除了琅,没有一个活口。”里加鲁特的表情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不是在决定着数万人的命运。
没有说出口,并不代表不恨。
恨就像是种子,埋的越深,长出的植物就越茁壮、茂盛。又像是酒,藏的越久,就越浓烈。
伊斯力愣了两秒,又笑了。
“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