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不说话，抬头看着天空发呆。
这是属于北地的夜，是属于他们曾经的游牧民族的穹顶。清朗、高远，开阔得像是整个天地都连在了一起。
“嘿嘿……”一声笑从伊斯力脚下传来。
伊斯力和里加鲁特低头，看见路特正裹在黑袍里，抬眼冲他们笑。
“这么有趣的事，也算我一个吧。”路特轻轻地跳上房顶，站在伊斯力身后。
“啊，这是我和里加鲁特的私事，不用劳烦大家。”伊斯力用礼貌的笑拒绝了路特的提议。
“这样说可不对啊，”路特笑。“当初你可是说，要和我们做一家人的。”
“小路特真不诚实――”哈比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了上来，一把抱住路特的头。“担心小伊斯力就直说嘛，哈哈――”
路特想闪过，但没成功，被哈比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
“放……放开我！”路特别扭地拉扯着热情过度的哈比。
“小路特真绝情――”哈比使劲拽着路特的袍子不放，只听“滋――”的一声，袍子成了两截。
路特的脸彻底暴露在了雪夜下。
看的不是非常清楚，可是仍然能够看到路特那张几乎可以算是“倾国倾城”的脸。
尽管路特也曾经被伊斯力掀过一次袍子，不过当时他的头发挡住了脸，完全看不清容貌。而这一次，在和哈比的拉扯中，路特显然没来得及“回防”。只有一刹那，路特的额发在哈比呆掉的时候飘了下来，再次遮住了脸。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可是屋顶上的三个人――除了路特之外――都呆掉了。
哈比手里攥着路特的袍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窜出去十多米远的路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半晌，哈比才终于回过神：“……路……路特……”
“干什么！”路特慌忙把只剩一半的袍子裹到身上，遮住已经成了番茄色的脸。
“你……确定你不是女人假扮的？”哈比呆呆傻傻地问出了这么个蠢问题。
鉴于这个问题的愚蠢程度，以及对路特的自尊的刺伤程度，他立刻就被路特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一脚踹到了下面。
“混蛋！”路特气极，全身抽搐地指着哈比仍然保持痴呆状态的脸。
“楼上的吵死啦！”他们脚下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吼，于是又有好几个黑影窜出来，和哈比等人打闹成一团。
渐渐的，本来已经睡下了的战士们被再次吵了起来，雪地里满是欢快的笑声。笑声震落了屋檐上的冰凌，哗啦啦的掉了一地。
尽管身怀力量，他们仍然只是些大孩子。这些孩子当中，最小的只有十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
“伊斯力。”站在屋顶上，看着这些同伴们笑闹成一团的里加鲁特突然说话。
“哈？”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里加鲁特皱了皱眉。
“啊，不记得了。”伊斯力眯着眼看着脚下。
“……”里加鲁特更觉得有些难过，攥紧了拳，闷不吭声。
“其实，也没什么影响。能被轻易忘掉的，一定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的东西，里加鲁特的指甲嵌进了掌心。
那是重要的记忆啊，对于“喀则”和“喀什”部族曾经的存在过的唯一的证据。那是他们曾经幸福生活的最后留念。
他站在这里，并且他们有无尽的时间可以用来在一起。即使伊斯力忘记了他曾经说过的话，也有他里加鲁特记得。
即使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他们仍然是最后的兄弟。这是他们两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牵绊，亦是彼此间最终的亲人。
可是喀则族，只剩下了伊斯力一个。九岁在逃难中进入组织，八岁之前的记忆全部失去。几乎可以说，伊斯力所有的快乐，都不再记得。
如果生活只剩了苦痛的回忆，是多么可悲。
<b><small>――是不是那时候他发现了，不无理取闹地要走要死，就能挽回伊斯力的记忆？</small></b>
“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以后啊。”伊斯力拍拍里加鲁特的肩膀，也跳了下去，加入了打雪仗的战团。
<b><small>――真的没关系吗？</small></b>
里加鲁特站在高处，看着伊斯力一下去就被无数雪球围攻，砸了一头一脸的雪。
他突然开始不懂伊斯力。又或许，他从来都没有懂过。
他无法再假设什么。
这个世界没有如果，也没有偶然，只有必然。
所以他们站在这里，活着。并且算计着，要挥动死神的镰刀，收割仇人的生命。
或者，他可以很乐观地换一个方向思考：
伊斯力忘记了八岁之前的所有事，却不应该同时忘了曾经对米拉达的感情。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伊斯力对米拉达的依恋，源于伊斯力口中的“与米拉达长相一样”的女人？
喜、恶，都是自己定下的规则。
记忆可以被夺去，感情却不可能。
里加鲁特突然觉得，好象一半的心放下了，另一半又揪了起来。
伊斯力带着沉默的里加鲁特，两人站在曾经是噩梦中心的小村前，沉默地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这个曾经吞噬了他全族幸存者的小村，竟然挺过了暴风雪，还有百余人顽强地活了下来。再加上三年前冰雪消停之后，又迁徙回来的人，总共竟有了不下千人。
<b>――人有的时候脆弱过分，有的时候又顽强地过分。</b>
伊斯力本来希望看到的是一座死城，这样，他就不用费尽心力思考如何惩罚他们的问题。况且，作为吃人者来说，只有被吃，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然而，他们竟然活了下来。
父亲和奶奶、族人的血肉，成为他们胃中的养料，成为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让他们“坚强”地活了下来。
他是不是应该闭上眼，在心里骂老天？
――喂喂，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人了，为什么还要在意会不会弄脏手？
伊斯力对自己说，然后一步一步地走进村庄。
皮埃塔的灭城，已经如箭在弦。他们需要做的，只是驱逐着妖魔向南方而去。然后派上一两个人，堵住皮埃塔的南门。围困几个月，自然就不用担心城里还有活口。他们的手并不干净，但是也并不希望在不必要的时候沾上血腥。
更何况，他们这百来名战士之中，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是觉醒者，其余仍是半妖状态。此时如果造成了他们对他的嫌隙，十年后与组织的决战就势必会受到影响。
他再次来到这里，只是想要拿回父亲的手杖。所以除了里加鲁特，并没有其他人同他一起。
他已经做好了看见坍塌的教堂、干涸的血迹的准备，也想到了也许要扒开废墟，寻找手杖。他甚至想过要带上锄头，方便寻找。
可他没想到，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
这个村早已不是七年前的样子。雪被扫干净了，街道井然，破败的房子也早修缮过。村民们各自忙着手上的活计，不时高声地聊上一两句。唯一能证明他的记忆没有错误的，是村正中的那座教堂。原本的废墟上，再次建起了那高耸的建筑，塔尖直入云霄。
无法原谅他们。
――我必须要报仇。
在那一瞬间，伊斯力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无论这些战士是不是谅解他，他都必须这么做。
他径直走进村中，里加鲁特寒着脸，跟在后面。
教堂的窗户上，双子女神仍然背靠着背，神情悲悯地闭着眼，看着虚空。
街道两旁，许多妇女笑着问他是不是要买些食物。
伊斯力一一笑着对她们点头，却并不回答。
<b><small>――不不，不能直接杀掉他们。那太便宜他们了。</small></b>
伊斯力对自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