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冬至,白雪皑皑。
肆虐的寒风夹杂着冰屑击打着银龙般蜿蜒的苍山、满是冻土的荒原、一望无垠的北部森林,还有,那个松枝掩映中孤独的石砌院落。
与北部荒原大多数民宅不同的是,坐落在破落院墙内的是一栋巨石拼凑的屋宇而并非通常的尖顶木屋。不见门窗的圆顶结构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墓蛰伏在冰原上,让人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在院门及屋宇的中间萧索的立着一根儿臂粗的破木杆子,陈旧的松木表层业已剥落,露出的里层竟然闪耀着金属的光泽。丈二高的顶子上镶着一只微缩数倍的铁鹤,鲜红的眸子在阳光映照下仿佛活着一般,偏偏的翼膀在烈风中微微拂动,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夜,近了。
明月初升之际,在人迹罕至的北道上迤逦现出一道瘦销的身影。在满是补钉的兽皮斗篷包裹下,顶着恶魔咆哮般的寒风,他先是紧了紧狐皮围领,再将冻得发紫的双手凑到嘴边哈了口气,将将喷薄出的温度尚未发挥作用便随着寒风消逝。抬首看了看前方,坟冢般的石屋就在眼前,他的步伐较之前更加有力了。
苍凉的月色映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这是一张枫林北部最常见的国字脸,黝黑的面颊棱角分明,斧削一般,鼻梁坚挺,漆黑的瞳仁中闪现的是与其身高毫不相称的坚毅与果敢,皮懒的笑意随着眼波荡漾在调皮的浓眉下。一张本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童稚面庞,在他身上竟然散发出极不平凡的气质!那皮懒的笑,闪动的星眸,坚定的眼神,都蕴含着奇异的魅力,虽然他此时蓑衣百结,狼狈不堪,但人一见之下竟会令人生出锦袍玉带,偏偏仕公子的赞叹。
再次紧了紧围领和披风,狠狠地抖了抖身上残留的雪,他埋下身去,在及膝的大雪中继续前行,微颇的右脚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浅浅的痕。
皑皑白雪,伛偻独行,这是谁家孩子?他来自哪里?去往何处?他的腿为何跛的?也许在每个问题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但是今天,没有人会问,也没有人想问,因为现在还有一件更值得他们去问、去想的事情……
天启二十七年十月二十六日正午,枫羽北部第一财阀沈千重的七公子沈明芳遇刺身亡。沈家位于白城东街的十三家当铺离奇失火,火借风势,不到一刻钟便将整条长街合计一百三十九家店铺连成火海。更有不为人知的是,同一时刻,沈府藏金阁被人连破一百七十一道机关进入祖祠禁室,至于所失何物,沈府上下讳莫如深。只是入夜之前,整个枫林所有州府衙门均贴出同一内容的巨额悬赏公文,内容如下:犯人:程小路罪名:谋杀;抢劫;纵火;入室盗窃。
体貌特征:男,十三岁上下,身高四尺,体态羸弱,皮肤黑,精通昆吾、枫林两州大部分方言,略有东北口音,善模仿,通易容。
此子狡猾异常,手段残忍。现死于其手下者不知凡几,更于今日午时,于白城东大街刺杀沈大善人之子沈明芳后逃逸。此子鱼肉乡里、祸害百姓,所犯恶行可谓人神共愤。
自今日起,枫羽沈家悬赏黄金千两整缉拿此凶,活捉者可领赏金十倍。
榜文末尾印有沈家家徽及沈万重的表字并附有日期。
此文一现,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到半月,天陆北岸南来北往的江湖豪士渐渐多了起来,更有修仙在野的行者步入猎杀行列。
脱下一身的疲惫,程小路又回到了他久违的“家”,此处乃是一废弃已久的民宅,建于何年,主人是谁已无从可考。仅从院门破旧的红松匾额可知,宅名“雪居”,名虽清雅,实则怪异,它海碗一样的结构酷似一巨大的坟包,青石光洁,绕之一周不见门户,连天窗也欠奉。东行二十步,便是一松林,方圆百米之内,一棵百龄古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虬根曲折处,有密道一条直接连接内室,当然,既然叫密道,自是不为他人知的。“雪居”坐落在枫羽北部边防重镇——白城东边二十里,算是“北部森林”的外缘,因平日多有恶兽出没,致使方圆十里之内鲜有人迹,此处能见一民宅,也算异数。
当程小路终于钻出狭窄的密道,他发觉自己已经筋疲力竭,沉重的镶铜红松暗门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喘了口气,程小路甩手狠狠扇了自己两个的耳光。
“啪,啪。”
掌声清脆,苍白而略显憔悴的面庞登时添了十个殷红指印,他感觉自己昏昏欲睡的大脑清醒了许多。
“现在还不能睡”他小声告诫自己。
程小路吃力的将暗门挪回原位,临了还小心翼翼的在门缝处,悬下一串做工粗糙的三耳铜铃。说也奇怪,这看似普通的一串铃铛对气流的涌动竟极其敏感,清脆的铃音竟能随着风力的变化而震颤出宫、商、角、徵、羽五阶律动,大风起处,五音齐出,婉转跳跃于空旷静室,荡出恢弘鸣音,袅袅婷婷,悠扬游走,其空灵雀跃可谓奇绝。
回过身,不到一射处便是室中唯一的家俱——一具样式古朴的麻石棺材,石棺规格较平常大出一半,早已枯朽不堪的尸骨。程小路探出右手自草铺下取出盏鹤嘴青铜油灯。油灯边角处满是暗绿色的铜锈,圆润的表面油腻不堪,还积了厚厚一层灰尘,显是许久没人用过。
燧石轻敲,一点橘黄为原本阴冷漆黑的旷室带来了稍许温暖。就着火光,程小路撕开了左腿上血迹殷然的绷带,翻卷的皮肉咧着嘴看着他,暗红的脓血业已凝成一块,琥珀一般泛着油光。
“真险啊……”看到小腿上自腓骨斜伸至脚踝那条深有一寸的刀痕,程小路不禁一阵后怕:“如果这里再偏上一分……”
不过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他现在还好好的坐在这里,他还活着,还能给自己包扎伤口,还能懒懒的躺在地上哼小曲。
程小路不是喜欢追忆往事的迟暮老人,也不是乐于马后炮的蹩脚谋士,他就像冰原上的苍狼,关心的永远是最实际的问题——生存。
他驾轻就熟地用事先揣回来的雪团粗略擦拭了一下伤口,自石棺内随便翻出几块破布条子,里三层外三层狠狠缠了几圈,算是包扎处理。一切是那么的熟练,自始至终,没有因疼痛而发出半点声音,只有额角绷紧突出的筋络,一绺绺小溪般流淌的汗液标示着他正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看来他小小年龄却早已习惯了这种刀头添血的生活。
料理好伤势,程小路双手稍一用力,便轻松翻进铺有厚厚一层蒿草的麻石棺材,顺手将小油灯摆在头顶的棺沿上。
陷在松软的草垫里,程小路不禁发出一声惬意的呻吟,难以名状的温暖和舒适感席卷着他的全身每一寸绷紧的肌肉,仿佛他身下不是蟑螂丛生,跳蚤安居的烂草铺,而是枫羽冰宫番禹廷内,鱼暖阁中,纤丝帐下,铺就了鄂加尔小天鹅绒的“六脚紫金龙纹雕花玉石床”。
程小路小心翼翼的偏过身子,生怕触碰到方才包好的右腿。他斜倚在冰冷的麻石棺材侧壁,伸手掀开破烂的羊皮袍子,探手自内怀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古色古香的紫檀方盒,檀木表面凹凸不平,无数大小不一、风格诡异的阴文符箓以浮雕手法布于其上。此物入手温良,虽为木质却温若软玉,远离烛火,更可以看到自其表面散发出一层淡淡的青光,另有荧光点点星散四周,方寸间旋转飘逸,如有灵动,十分奇妙。
“嘿,老头儿。这是什么东西?”程小路兀自把玩着手中的宝贝,头也没抬。
空荡荡的陋室除了这青苔斑驳的麻石棺材,连只老鼠也无,他是在和谁说话?
“哼!”
一个沙哑的声音鼓雷一样自半空响起,掩饰不住的怒气在整间石室回荡。
“程小子,好歹老夫也混迹尘世千载,论辈分,便是你曾祖见了老夫也要行礼叩拜。今日更救了你一条小命,你……你父母难道没教你怎么持礼尚信?”
程小路当即两眼一翻,“老头,少爷我让你救了么?没有你我一样跑得掉。再说,要不是我烧了‘沈扒皮’他们家的祖孙祠堂,你还在那镇魂石下压着呢。”
他的一顿抢白令老者话为之一滞。
半晌,一个高瘦身影悄然出现在石棺左侧,没有任何征兆,就仿佛本就站在那里没有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