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想过自己最终会因为游到筋疲力尽而葬身大海。他相信海。虽然海已夺走他所有的亲人,但他对海的感情,依然如故。是海养育了他。如果有一天,海也将要夺走他自己的身命,他将坦然以对。
面对随时可能的死亡,他不曾害怕。
随着夜幕降临,他真地感到周身空乏了。
太阳落下后,他便面向着西方游了。西方长庚星正明,那星成了他新的目标,追着长庚,他重新抖擞精神。终于,连长庚星也落下了海底。
但凡海上漂泊的人们,夜间行船,自然是看着北极星前行。骆子瑜却不懂这些。北极星是一颗几乎贴到海面上的并不太亮的星,至少它远没有牵牛织女星那么亮。而满天星辰,骆子瑜也只认识牵牛织女。
昨晚看见牵牛织女星时,水仙就已经离开了他。还记得水仙闪忽忽的大眼睛,稚嫩而大咧咧的笑声。现在,都只能出现在骆子瑜的记忆里。
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个对骆子瑜最好的人,水叔和水仙,就在一夜间,就在转眼间,都永远地离开了他。
骆子瑜心中又是一阵揪痛,这种痛,在好久以前,当他见到二姐被海水泡得肿胀的尸体时,痛过,很痛很痛,痛到他昏厥倒地。
现在又痛了,而且更痛。
他猛然呛了几口海水,这才发觉自己正沉往海底。求生的本能,让他竭尽全力往上游,浮出水面,大声地咳,重重地喘。
他对自己说:“不行,我不能就这样死。”
他的耳际回荡着一个声响,是水叔中箭前最后的一声高呼:海盗!
夺走大哥三哥生命的,不是大海,是海盗。同样是海盗,又夺去了水叔父女的生命。
大哥三哥死后的许多年里,骆子瑜一直想知道什么是海盗,他问水叔,水叔说那是恶魔的另一个名称,那是一群真正的恶魔。他又问那种叫做海盗的恶魔都做过些什么,水叔的回答是一切可怕的事海盗都做。
骆子瑜还待再问,却见水叔脸上写满悲愤,闭着嘴说不出话,他再也不敢问下去。
现在,他终于看到,这种叫做海盗的恶魔都做了些什么。是杀戮,是掠夺,冷酷无情。他不明白,同样是人,同样生存在大海之上,受着同样的海的恩赐,为什么那些人会变成魔鬼,为什么要残忍地杀害别人。但他却已明白他必须活下去。
咬咬牙,他说:“等着吧,海盗,只要我能活下去,我会要你们付出代价。”
他深吸一口气,把全身的气力都聚集到手臂和腿上,划开海浪,奋力游向前方。
远远的,他见到一个小黑点漂在海面。月光不太明,他看不清那是什么,但,只要是能漂在海上的东西,哪怕一块腐朽的木片,也能最大限度的给他生的希望。虽然他根本没有奢求,海却在这个时候帮助了他。
那是一小段残木,应是从沉船上落下来的残片。无法证明这木块会不会恰好是水叔被打沉的小渔船上落下的,骆子瑜已完全迷失在海上,谁也无法确定他此刻所在的地方会不会恰好是海盗击沉水叔渔船的地方,也就是他此次长途漂游的起点。
如果骆子瑜知道他辛苦游了两夜一昼,竟游回原处,很可能会完全丧失继续游下去的信心。但他没有。从小以来,他的思想就过于简单,很少能把一些事情联系起来看,比如他现怎么也不会把这块残木与水叔的渔船联系起来。他只能认为那残木是海对他的恩赐,是海要让他活下去的一个信号。
感谢他这种单纯的思想和坚定的信念,他终于可以在整个人都要虚脱之时,仍可以借着那块残木和心中不变的信心继续他的旅程。
第二个白昼,海上起风了。
风不算太大,至少在海上这已是很不值得一提的风了。海浪被锨起七八尺,重重地拍打下来,让他难以换气。加上他两天没吃任何东西,体力已尽,只能本能地紧抱着残木随浪而漂。
或都真的是大海对他的眷顾吧,会在这样的时候送来这块残木。几乎完全使不出力气的骆子瑜,若没有这块残木的支撑,怕是早已葬身汪洋了。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换气。骆子瑜抱着木块,仰面朝上,已再没有游水的力气。即是仰面朝上,也不表示就可以轻松地换气,木块的浮力是有限的,骆子瑜必须抬抬头,才能让嘴巴探出海面,而且,还要避开浪头。他必须在两个浪头之间换气。
这是一种节奏,海浪的节奏。
骆子瑜非常熟悉这种节奏。每天在海岸边,他都能听到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那声音就一直维持着一种节奏,有条不紊。和着这种节奏,骆子瑜很快控制住了呼吸,并且不知不觉中,陶醉在这种海浪的旋律中。
爱海的人,海的一切都是最美的,包括海浪的声音。
以往在海边,听到的是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现在,却是在大海的中央,这海浪的声音就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全新的圣乐,有着完全不同的的声质和更加沉稳的节奏,并且从各个方向传来,不像在岸边时,声音永远只能源于岩石那边。
骆子瑜就这样随着海浪漂着,他相信海会给他一个终点。
他看到了。当他觉得体力有些恢复,准备继续向前游时,刚一转过身来,就发现远远的前方,出现了树的影子。虽然只是淡淡的几乎随时要被海浪吞没的一点点树影,在这个时候,便足以代表一切。
有经验的航海人,可能首先会把那点模糊的影像当成是海市蜃楼,要先做一番探测才敢信。骆子瑜不会,他根本没有听说过海市蜃楼,在他居住的海边从来就没有过。
他一条心认定了那就是岸,这给了他无比的信心和勇气。他像是刚下水不久似的,全身又重新充满力量,朝着树影出没的地方,竭尽全力游去。
树影一点一点变得清晰,从最初的三两棵变成一片椰树林,最后,他看见了白色细沙铺就的一片银色海滩。
两天两夜的漫长征途终于到了尽头,当骆子瑜游上沙滩,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