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的天空灰蒙蒙的,就像陆海晨的心情一样压抑。路旁的景色不停的从窗外飞驰而过,可陆海晨却没有心情看上哪怕一眼,他的眼前却不停的闪现出胡有志牺牲的场面:那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整个身体被子母雷里的上百枚钉子打得千疮百孔,浑身全是鲜血找不到一处好肉,只有从那熟悉的眼神还能认出那是胡传志,是他们一直相伴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在那眼神里他们看不到一丝对死亡的恐惧,有的只是一种对战友平安脱险的欣慰与满足!
陆海晨用力的摇了摇头想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可他却始终无法抹去脑海里胡有志临死前的眼神,他不知该怎么向胡有志那年迈的父母解释,不知怎么向他的妻儿交代!他曾经以为自己是无所畏惧的,甚至连死都不怕!可在那一瞬间他却希望这趟车永远到不了终点,就这样一直开下去,这样他就不需要面对那残酷的一刻了。
但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该来的终归是要来,躲也躲不过。
下午4点多车到了胡有志的家乡,一个偏僻的连火车都不通的小山村。它就静静的坐落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小盆地里,朴素而静谧给人一种难言的安全感,就像是胡有志一样。封闭偏远的山村也自有它的好处,远离的都市的喧嚣和工业的污染,偶尔有几缕炊烟从屋顶升起,在青山白云的印衬下空灵恬静的有如世外桃源。
陆海晨曾经听胡有志提过他的家乡,那里交通闭塞,经济很落后,在全省都是有名的经济贫苦村。唯一能比较出名的就是村东几十里外靠山相邻而建的一个监狱和一座水库,据说那水库就是监狱里的犯人们“劳动改造”后开采出来的石料建造的。
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高低不平的蜿蜒穿过村庄,路两旁鳞次栉比的挤满了由低矮的石墙和简陋的柴草屋组成的住户。山村里静悄悄的路上连一个行人都罕见,
“请问您知道胡有志家住在哪里吗?”陆海晨看到路边有一个小卖部,就走过去向里面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打听道。
“胡有志?哦,你说的是山娃子家啊?就在前面左转第一家就是!你找他家干嘛啊?你不知道吗?他家……”妇女一边疑惑的上下打量着陆海晨,一边凑近了低声神秘的说着,显然她似乎有什么消息要告诉陆海晨。
突然,从里屋冲出一个粗壮的男人,大声呵斥着:“闭嘴!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这张破嘴一天就知道瞎说惹事!”.
看着妇女有些畏缩的随丈夫进了里屋,陆海晨的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他加快脚步很快找到了胡有志的家。两排用碎石块搭起来的半人多高的石墙,中间是一个木棍搭制的简易柴门,越过石墙可以看见三间矮小的平房。
经过了长途的跋涉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可是陆海晨却前所未有的犹豫起来,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接下来所要发生的事情。几次伸出手去想要敲门,可是在手指触及柴门的那一刹那他都忍不住又缩了回来。
在门口徘徊了许久后,陆海晨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咬牙又回到了门口。
“有人吗?”
陆海晨喊了声,可却没人回答,这时一阵哭声隐隐约约从中间的一个小平房穿出来。
陆海晨的心里一紧,难道胡有志的家人已经知道他牺牲的消息?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绝不可能。难道是家里出了事?!联想起胡有志遗物里的那封家信,再回想刚才刚才问路时村民看自己那奇怪的眼神,陆海晨似乎猜到了什么,不由着急起来.他没来得及敲门,就直接推开柴门向中间的小屋走去了。
小屋门没关,只见一个脸色苍白明显露出病态的老大妈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被子躺在床上,不停的剧烈咳嗽着,而伴随着每一声咳嗽老人的身体就会猛烈的抽搐着。旁边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他正痛苦无助的用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满脸的皱纹使他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苍老虚弱了许多,此刻两位老人不知什么原因都在低声地哭泣着。而这时陆海晨才突然注意到屋里一片狼藉:仅有的几件破旧家具被打坏扔的地上到处是,墙上唯一的一面镜子也被打碎了,碎玻璃掉了一地,这一切都清晰的向陆海晨传达着一个信号:胡有志家里出事了,而且还是大事!
“求求你了,行行好吧,千万不要赶我们走啊!孩子他妈病了没钱看病,如果你们再把我们赶出家门我们老两口就是死路一条啊!求求你们了,发发善心吧!”
看着突然闯进门的陆海晨两位老人都有些惊惧,大爷跪在地上开始苦苦的哀求着,散乱的白发下一双混浊的眼睛里透出难言的痛苦与恐惧。
“哎呀,真对不起,吓着您了吧?大爷大妈,您二老别怕,我是胡有志的战友,今天是特意来看望你们的。”
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有些鲁莽后,陆海晨急忙尽量放缓自己的语调轻声安慰道。
当听到他是胡有志的战友时老大爷才放下心了,忙用袖口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起身招呼着陆海晨:“原来是山娃子的战友啊,快坐快坐”。说着准备给陆海晨让座,可当老大爷看到满地残骸时不由愣住了,那里面有家里唯一的两把椅子,那还是当年老两口结婚时大爷自己亲手做得呢。
“唉,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老人刚止住的泪水不由得又流了下来。
陆海晨刚反应过来山娃子是胡有志的小名时,眼见老人又开始流泪就不由得开始询问是怎么回事。这一问不由得陆海晨心中怒火燃烧,原来在村东的那片建有监狱的山里,劳改犯们在开采石料时突然发现了一个储量很大的玉石矿,而一直因为分到穷村没有发财机会而耿耿于怀的村长立刻托关系走后门,成立了个玉石厂,而倒霉的是这占地面积极大的厂址就包括胡有志家的房子。
几个月前胡有志的母亲的重病借了邻居两千多元钱,可谁知前几天村长却来到他们家拿着那张借条要他们还两万元钱,原来村长不知用什么手段从邻居那里得到了那张有胡有志父亲签名的借据,而且更缺德的是将上面的两千改成了两万。并扬言要么还钱,要么卷铺盖滚蛋!
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村长就是太上皇,他的话几乎和法律一样有强制效力。胡有志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这辈子从没和人吵过架红过脸,现在明知人家欺负自己却没有办法,可要是搬出去哪里有地方住呢?再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两位老人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有了深厚的感情也舍不得走啊。结果今天上午村长那个在村里恶名昭著的儿子带了一帮地痞流氓把胡有志家给砸了个稀巴烂,并扬言下午要是再不搬就用推土机铲平这里并把两位老人赶到街上去睡。两位老人没有办法只好把胡有志的妻子和儿子送回娘家,他们老俩口留下来面对着未知的命运。
这时躺在病榻上一直咳嗽的胡有志的母亲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强支起上半身来语气十分虚弱的问:“山娃子怎么没回来啊?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犯纪律了?”
看着眼前虚弱的老人不知怎么的陆海晨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压抑许久的他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到大娘的床前,哽咽得介绍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之后的情景是陆海晨永生都无法忘怀的:
“山娃子,我的儿啊!”胡有志的母亲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后当下就晕了过去,而那悲痛欲绝的惨叫声却似乎久久不能停息,它就像一条条饿狼疯狂的撕咬着陆海晨的身体和心灵,让他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不停往外流淌。而胡有志的父亲身体一阵摇摆,最后他伸手扶住了身后的墙壁稳定了自己,尽管嘴唇都已经咬得青紫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可这个一辈子都与田地打交道的老实巴交的农民浑身哆嗦着,却以超出常人想象的坚强与倔强强忍着悲痛只说了一句话:“山娃子好样的,是我的好儿子,他是为了咱国家牺牲的,死得值,没给我们老胡家丢人!”。
陆海晨静静的跪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因为此时此刻他深深地理解到,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弥补老人们失去儿子的痛楚。
陆海晨的手缓缓伸向衣袋慢慢的拿出战友们的捐款,他重若千钧的把它们举起来,低着头甚至不敢看老人的双眼。这些捐款曾经是陆海晨引以为傲的东西,因为他们是战友间生死与共的象征。可是此刻拿出这些钱来时他的心里却有种莫名的羞愧感,他为牺牲的不是自己而羞愧,他为此时此刻拿出钱来亵渎这一份真爱而羞愧。他不知道如果那天牺牲的是他的话,胡有志到自己家探望时的心情会不会也是一样的,或者那样会更好一些!!!看着陆海晨手里的捐款时,老大爷痛苦的扭过头去并没有去接,他只是有些难为情地说:“唉,给部队添麻烦了,也给你们这些战友添麻烦了”,说完又默默蹲在地上一个人开始哭了。此刻他的内心里一定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把他的儿子还给他!可是这个要求谁又能满足他呢?他的儿子,一个养了几十年爱了几十年的儿子,突然之间说没有就没有了!老天爷对他们老两口公平吗?也许老天爷从来就是不公平的!!!
陆海晨这时心如刀搅难过的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这就是胡有志的父母啊,他们把儿子送到部队,现在儿子为国牺牲了,他们没有提任何要求,首先想到的却是麻烦别人了!这是多么质朴淳厚的老人啊!
这时突然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一个尖厉的声音传来:“喂,老胡头,怎么还没搬呢?是不是给脸不要脸那?非得要我费劲把你们扔出去是怎么的?”.
陆海晨一听就知道是村长儿子又来了,他嘱咐老人不要出去,红着双眼扭头冲出了屋子。哪怕再多待一秒钟恐怕他的眼泪也会掉了下来,但是现在有一件事是他必须首先要做完的,那就是教训一下村长那个该死的无赖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