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杆学成归来时,他的五个哥哥全都修了新屋娶了婆娘分了家自立门户,他的四个姐姐全都嫁了出去变成了别人的婆娘,家里只剩下他和他爹两个人,既冷静许多,也宽松许多。刘二杆回到家,在两间木架子屋转悠了几天之后,决定让他爹搬到堂屋去睡,自己睡睡屋。刘二杆对着有些迷惑不解的爹说:
“爹,你看我已经是铜匠了,既然是铜匠,按理来说就应该有间专门的店铺来做生意。不过咱家现在没条件搞店铺,所以我暂时把睡屋当成店铺吧。当然罗,这样就得委屈一下您老人家睡堂屋。不过您放心,等我攒了钱,过二三年吧,我一定修幢新屋让您住,崭新的红砖屋!”
刘二杆他爹虽然不相信刘二杆在二三年之内就能攒到修得起红砖屋的钱,但听了刘二杆的话,心里仍感觉暖和和,所以连连点头说:
“崽啊,你就在睡屋好好攒钱吧,爹睡堂屋蛮好的,不委屈不委屈。”
刘二杆虽然没有正儿八经的店铺,也没在刘村打什么广告,但作为刘村唯一的铜匠,具有先天性的垄断优势,所以他学成回来没过多久,刘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知道他的铜器店开张了,铜器店就在他家的睡屋。
虽然刘二杆曾经是刘村人人防范人人避而远之的对象,但自从他的店铺开张之后,他的形象在刘村日益改善。
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刘村虽然穷,但穷日子有穷日子的过法,穷日子有穷日子的讲究,穷日子有穷日子的情调。刘村人虽然没有金银财宝,但铜器还是有的,既有铜烟嘴、铜蜡台、铜香炉、铜壶、铜锅、铜瓢、铜铲、铜锣、铜茶盘、铜锁等实用性的器皿,也有用于装饰箱子、柜子边角用的铜镶边等等。再说,铜匠与铁匠不同,铜匠打制的并非只有铜器,文具、玩器、日用品、祭器,只要木头、铁、石头等别的材料能做的,铜匠往往都能用打出来。所以刘村的群众遇到需要时,都要主动上门去麻烦刘二杆。为了让刘二杆少收点钱,大家还得陪着笑脸亲亲热热地叫上一声刘师傅。时间稍长,刘二杆便誉响全村。这不仅仅是因为刘二杆手艺好,多难修的东西都能修好,多难打制的东西都能打制得赏心悦目漂漂亮亮,而且因为他收费低廉。遇到刘村人手头紧,没钱付要赊帐时,刘二杆眉头都不皱一下便爽快答应。
刘村群众赊帐的时间长了,一想到刘二杆免不了有些紧紧张张,路上见到刘二杆时心里发虚,想绕道而行,绕不过去时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很不安地向刘二杆解释:
“刘师傅嗳,实在是对不住哟,我那帐怕还得等些日子哟。”
刘二杆似乎早就忘了有这么回事:
“什么帐?哦哦哦,那点钱啊,没事的,没事的,你实在没钱就算了。”
所以,在刘二杆学成归来不到半年,刘村群众似乎都忘记了刘二杆过去的不良记录。刘村群众每逢在公开场合提到刘二杆时,都会异口同声地说:
“哎呀,刘师傅真是个好人呢,手艺好,人品更好呢。”
很多刘村人甚至开始在私底下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自家的闺女或姐妹介绍给刘二杆当婆娘。
尽管如此,刘二杆虽然赢得了刘村群众的普遍尊重,但在刘村群众眼中他仍然有几分神神秘秘怪怪异异,大家仍然感觉他不是一个非常可靠让人足够放心的人。
首先,刘二杆自从学成归来之后,从来没有跟着生产队出过一次工,白白浪费了挣工分换口粮的大好机会。虽然刘村群众也清楚,刘村的田地中既刨不出金也刨不出银,只能刨出一点稻谷、红薯和洋芋,并且刨出的这点稻谷、红薯和洋芋还塞不饱肚皮。可你不出工,连这点稻谷、红薯和洋芋都没有,这总是件不好理解的事吧。
其次,刘二杆不出工也罢了,他还隔三差五就会突然从刘村消失,消失几天之后又突然冒出来。每当刘村人问起他爹时,他爹是一脸迷茫,既说不清刘二杆是哪天走的,哪天回的,更说不清刘二杆究竟去了哪儿又去干了什么。每当刘村人问起刘二杆时,他要么装聋作哑,要么闪烁其词语笑而不答。
第三,最让刘村人感觉怪异的是,即便刘二杆呆在刘村,呆在他的睡屋兼店铺里,他也从来不象别的匠人一样敞开店铺喜迎顾客,还是经常把自己关在睡屋中足不出户,并且窗门紧闭,并且用块破床单把睡屋的窗户遮掩得严严实实,甚至用泥巴把睡屋的缝隙堵得严严实实。
所以,刘村人每当路过刘二杆的那间睡屋兼店铺时,总能嗅到几分神秘的气息。甚至有群众私下议论,刘二杆怕是躲在里面搞什么原子弹准备干什么反动勾当呢。
群众的议论一传就传到了刘村领导之一的刘大队长耳中。刘大队长对此高度重视。当然,刘大队长不是普通群众,还是有文化的领导人,他压根儿不相信刘二杆能造出原子弹。刘二杆只不过是一个读过三个一年级的文盲,这个文盲要是能造出原子弹,那当初中国人民还能费这么大的劲?还有必要陪着笑脸去求老毛子帮忙?
刘大队长对此高度重视,是的确感觉刘二杆有些怪异。他认为,刘二杆虽然造不出原子弹,但他手艺在身,估计造几把枪什么的还是有可能的。想到这里,刘大队长感觉事态相当严重,阶级斗争的弦立即紧绷。所以在某天下午,他专程去了刘二杆家进行侦察盘问。
不过,侦察盘问的结果证明刘村群众的议论和担心是子虚乌有。刘二杆的睡屋兼店铺除了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木架子床,以及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就是一些铜匠店通常都具备的杂七杂八的材料和工具,既找不到可以用来造原子弹的材料(虽然刘大队长也不十分清楚原子弹到底是什么材料造出来的),也找不到可以用来造枪的直接证据。
刘大队长虽然排除了刘二杆造原子弹造枪的可能,但他对刘二杆仍然很不放心。所以他问:
“二杆啊,你干嘛不参加生产队的出工,你不晓得自己现在已经是全劳动力了吗?”
刘二杆嘿嘿笑着说:
“晓得,我晓得的。我都十九了,早就是全劳动力了,出一天工就可以挣十个工分呢。”
刘大队长惋惜地说:
“既然晓得全劳动力出一天工就可以挣十分工,那你不出工多亏啊。”
刘二杆突然认真地问:
“那十分工可以换成几个钱呢?”
刘大队长说:
“这个我倒没有仔细算过。我想想啊,按我们刘村大队去年的收成算,全劳动力出一天工平均分到一斤左右的水稻和一斤左右的红薯,换成钱的话差不多是二毛二三分钱吧。”
刘二杆听了刘大队长的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刘大队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得他心里直发毛。他紧紧张张地问:
“二杆,你笑么子呢?难道我算错了?”
刘二杆抿着嘴控制了自己的笑:
“没算没错,一点也没错。我是在想,出工其实也是蛮不错了。”
刘大队长说:
“既然蛮不错,那你干嘛不出工呢?”
刘二杆有些神秘地说:
“我是想出工,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离不开哟。”
刘大队长说:
“更重要的事?不就是打铜器赚钱吗?铜器你可以收工之后再打啊,这样挣工分赚钱两不耽误,多好的事。”
刘二杆摇头说:
“不不不,不是打铜器,比打铜器还重要。”
刘大队长说:
“比打铜器还重要?那到底是么子事呢?”
刘二杆说:
“我在搞发明创造呢?”
刘大队长瞪大了眼:
“搞发明创造?你不会真的是在搞原子弹搞枪吧?”
刘二杆连连摇头:
“搞原子弹搞枪?我不会搞这个,我也不想搞这个,我搞的比这个更重要。”
刘大队长瞪大了眼:
“比原子弹还重要?我的天!你到底在搞什么发明创造啊?”
刘二杆说:
“不行哟,现在不能讲的。我的发明创造还处在初步研究阶段,很不成熟,所以要保密,免得到时出洋相。出了洋相别人笑话我倒也算了,就怕别人骂我精神病。”
刘大队长说:
“我晓得,这个我是晓得,发明创造嘛,既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不过就算你失败了,我也不会笑话你的,我一定帮你保密,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刘二杆犹豫再三说:
“你真能保密?”
刘大队长说:
“肯定保密!我发誓,我要是不保密就是母猪下的!”
刘二杆说:
“那好吧。我告诉你,我在发明永动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