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现在?”区青云不敢再问下去了,心里胡思乱想:那陈夫人的命也够苦的,这样的世道,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为人妻为人母还闹出那些丑事,她生前多半是个姐儿从良的。
夜色阑珊,红灯艳帜,面前的街道不再黑暗了,过了这条街口就是车行了。这时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区青云认出那马上之人竟是马琳,他看上去很失落,灰头土脸,衣裳肮脏,劳累了一整天也没顾得上换洗,正信马游缰地歪坐在马背上低着头想着心事,。区青云回头再看王榛榛,她正冷冷地瞅着地面,丝毫没有呼唤他的意思,他小声问她:“他一直在找你,要不要我叫住他?”她沉默了一会好象是在等待马琳抬起头,又好象是在等待马蹄声远去,然而马琳经过他们身前的时候,并没抬头看看左右两边的人就径直过去了。
她失望极了,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融进灯火明亮的花花世界。
夜色深沉,街上来往的人却很多,有挑着担子叫卖鞋袜手帕的货郎小贩,有提着竹篮卖胭脂水粉的老婆婆,有提盒送熟食的饭馆伙计,有闲逛的无业游民,有赖着姐儿混骗财色的破落户子弟,有提溜着家伙四处转悠不时跟相好打情骂俏的龟奴、打手,有贴食妓院专营拉皮条行当的帮闲无赖、“篾片”相公,还有没拉到客的衰老丑妓、猥琐人妖,下等的男娼、女娼,醉醺醺的酒鬼,输了钱溜躲债务的寒酸赌客以及追打他们的高利贷打手,等等。他们是这座城市夜生活里配角,也是依附于北宋王朝那空前兴盛的色情行业生存的边缘人,而那些职业堕落人群的衣食父母们,则正在一间间狭小的“蜂窝”里付出金钱向堕落的人群购买片刻的欢娱,体会堕落带来的快感。
马琳孤独走在街上,观察着身边形形色色的行人,他忽然对他们的堕落生活萌发了一丝一缕羡慕:他觉得作一个堕落的人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堕落的人从来不会有婚姻的痛苦,有婚姻烦恼的人都是象他这样注重家庭和责任的人,因为重视她,才会希望她更完美;因为在乎她,才会介意她不美好的一举一动;也因为在乎和她之间的情谊,才会在感情消逝的时候为之痛苦、为之黯然消魂。而堕落的人连自己都不在乎更簧论在乎别人,没有可在乎的另一半自然也就不会有婚姻的烦恼。
这时,一个站在门口张望了他很久的“篾片”朝他走了过来,马琳很烦,想走,那个人兜转过来拦住了他的马,笑嘻嘻地跟他推销起了一个叫杏娘的当红私妓。这位“篾片”相公想必是个落第秀才出身,一张嘴哇啦哇啦说个不停,把个姐儿吹捧得跟天上嫦娥一般,马琳扑哧一声被他逗乐了,心想这么晚了别处恐怕很难找到住的地方,不如就在这一家休息一晚,明天再另寻住处。他贪图一时权宜跟着篾片进了私娼窠子,却把一个暗中留意他的人气哭了,掉头跑向了一个相反的方向。
杏娘是何等人物马琳无心品味,他恍惚记得好象是个三十来岁仍然风韵出色楚楚动人的女人,如果是从前马琳一定会用挑剔的眼光看看这个女人和她家里的床帐摆设,可今天他已经很疲倦很烦心了,既没心思看人也没心思看东西,匆匆忙忙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就跳上了床。
盖好被子后他才想起还有个人坐在屋里,于是他坐起来朝她瞟了一眼说:“嗨,今晚你另找地方睡吧,我这用不着你了。”那女人好象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跳起来说:“敢情你不是来找乐子的,想找住的去客栈不就结了,干吗上我这儿来?”马琳楞了愣神,仔细看清楚了她那张涂抹得很标致的脸之后,明白了几分,他叹了口气,不过他今天实在没有心情怜香惜玉,不冷不热地说:“你今天应该接了不少客人吧,今晚就当歇会好了!”她听完他的话更生气了,不但不走反坐下来赌气对他说:“我们家没别的床,你自己先睡好了!”
他从枕头边的包裹里拿出王榛榛留下的一个首饰盒子,然后取了一对黄金镯子扔到桌上说:“这个是我老婆留下的东西,她今天自己回娘家了,我留着也没用了,送给你好了,你去另找个地方住吧!”
“原来你是心情不好,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她没有去理会那对金镯子,而是一边说着温柔的话儿一边坐到了他的枕头边上。
自诩美貌的女人都喜欢男人看她们,如果有男人能用那种暗中窥觑式的回头看法看她们则更受用,但是假如一眼都没看过,那这个男人就该死了,对于该死的男人,美女们的态度跟一个骑手见到烈马的心态非常相似。所以如果你是一个男人,恰好喜欢上了一个美女,最好是象马琳这样装出一副对她不屑一顾的姿态,引发她强烈征服欲来主动接近你,那么你就离成功不远了。可惜今天这位美女的运气太坏,她不幸撞上了马琳心情最糟糕的一天。他不耐烦地推开她说:“我又没少给你银子,怎么还要来烦我?”
没有哪个美女会在听到这样的话之后脸上仍能保持迷人微笑,她立即站起身出了房间,把两扇门重重地摔在身后。马琳觉得很奇怪,看看桌上的金手镯,心想:这个妓女为何这般傲气?作妓女能作到三十好几的,不是人老珠黄就是到了年老色衰的边槛,即便没有衰老也早没资格耍大牌了,为何她却这般傲慢,连价值不菲的黄金镯子也不屑一顾,难道她不是妓女?想到这里他不敢再睡了,悄悄跟了出去。
杏娘离开自己的家后直接横过了马路,向街对面的一户私妓家走去。有两个粉头和嫖客模样的人从门里走了出来,他们看上去很象是一对出门送客的相好,再细看却发现他们是来迎接杏娘的,做出一番俯首帖耳状,将杏娘拥入门内。马琳愈加起疑,转身回房拿起天龙剑悄悄翻墙潜入院中,见杏娘还在一排厢房前的台阶下徘徊,看情形她是心有顾忌不敢进屋。马琳猜测这间屋子里应该有一个让她敬畏的人。
过了一阵,她走进了其中一间厢房随手关上了门,马琳立即潜行至厢房窗下。屋里有人在小声说话,一个尖嗓子的中年男子对杏娘说:“你怎么就出来了?那个人呢?干掉了?”
“哪有那么快!那臭小子把我赶出来了!”
另一个粗嗓门的男子哈哈大笑道:“还有这样的事。我听说他好色得很,怎么会对你没兴趣呢?”
“你以为天下男人都跟你们一样没良心。他今天被老婆甩了,心里不自在,所以想一个人睡!”
这边的尖嗓子又说:“是这样,那咱们的事咋办?”
那个粗嗓门说:“什么怎么办,定金钱都收了,难道给人家退回去?那可是五百两黄金,这样的买卖到哪里找去。干完这一票咱们都可以收山不干了。”
杏娘道:“那不如等他睡着了,多叫几个人来再下手。”
尖嗓子说:“如果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他还能活得到今天?”
杏娘又说:“那怎么办,他不上勾,会不会是对我起疑心了。我听说他武艺高强,连王晨今天也吃了他的大亏,他又有那么厉害的宝剑在手上,咱们三个恐怕不是他对手。
粗嗓子说:“可是如果就这么退了人家只怕会坏了咱们打行的名头。”
马琳在外头听得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进城仅仅两三个时辰,对方就布下了这样一个细密的陷阱,谋划之周密,行动之快速,简直可用“收发自如、神出鬼没”八个字来形容,如果不是自己行为检点,今晚必定死无疑。他不敢想象明天迎接他的又将是什么样的挑战。
他抽出宝剑正想闯进去杀人,忽听那名粗嗓门的杀手说:“罢了,坏了名头也比坏了咱们三个的性命强,不如今晚就撤了,我另想法子回买家退钱。”杏娘格格笑道:“哎呀,你这个老乌龟也有害怕的时候。”
马琳心道:“还有买家,难道他们不是王晨的人,是另有其人?”他一脚踹开门,大喝一声说:“谁是买家?快说,不然我杀了你们这三个狗男女!”
屋内三人被吓得有二人回头瞧,一个打黑了灯,接着一张桌子扑向自己面门,马琳急忙劈开桌子,一眨眼的工夫三道人影已经跳出了窗外。马琳大吃一惊知道遇着了老江湖,对方底细不明,自己以一敌三不敢冒险轻举妄追,遂退出门,一路张望寻找,忽见屋顶上有一道黑影向西逃窜便追了过去。
前面的人速度虽然比他慢却熟悉路径,他追了很久才捉住那厮,打翻后听声音是那个收定金的主,拉到亮处看清那人是个满脸落腮胡子的壮汉。马琳拿住他一顿好打,那人吃不住重刑求饶说:“相公饶命,我说便是,只求你别再打了!”
“买家是谁?快说!”
“是一个扬州来的盐商。”
“他姓什么?”
“我只知道他操一口扬州口音,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马琳又一顿暴打,他吃不住说:“你便打死我,我也没得可招的东西了。我今天倒了八倍子霉才接了你这趟买卖,我要早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天龙剑客,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收这个买卖。”
马琳嘿嘿冷笑说:“你不知道是我吗?你弄了这么多人给我设陷阱,还拿个骚货来惑我,你会不知道?我打死你!”
那厮杀猪一般好叫说:“我说,我说,我都知道,只是我不能说,我带你去找他如何?”
“你怎么知道他住在哪里?”
“我本来不认识他的,只是十天前在王家赴宴时偶然看过这个人,今天下午他来找我杀你的时候,我认出了他,他不认得我。我带你去可以,只是你别说是我带你去的。”
“王家?他是王家什么人?”
“当时我听下人都叫他武管家,就多看了两眼。”
原来那买家就是李潇跟前的武舟,马琳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他仔细打量了眼前这张脸,恍惚好象是当日王晨家宴上的坐客之一,他松了手把他扔在地上,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腾,徐州的打行都是我开的。”
“那么说你就是徐州城里的坐市虎了,专给人家作打手的人怎么也想改行作起刺客了?”
“杀人一直就是咱的买卖,只是外人知道的不多,再说武管家的面子不敢驳他,人家给的价也高。”
“你这种人应该去死,知道吗?不过我不会杀你,我要把你交给官府,让他们处死你!”
“啊!”黄腾叫苦不迭说:“你要杀我现在就杀好了,送我去衙门做什么?”
“你该死,你的同党也该死,只有将你们一网打尽了,才能还徐州百姓一个公道。”
黄腾颇不以为然,说:“这年头谁还讲王法,你这人真怪!哎――也好,咱好久没进去过了,就当是回家看看吧!”他觉得马琳的脑筋很不一般,至少与他所见到的寻常武夫不一样,去衙门怎么也比现在被他杀了好。
马琳没有理会他,脑子里思索着一些玄奥的社会问题,他觉得眼前这个鬼蜮横行的黑暗的世界就象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潜伏着无数希奇古怪的生物,而那个称雄于这片黑暗水域的侠魁,则象一只张牙舞爪的八爪章鱼,一只爪子操控着李潇这样能为之的盐枭风客,两只爪子握着巫烈、陈皎皎那样的鹰犬,四只爪子抓着黄腾、杏娘、丁甲、武舟这样的刺客、打手、棍骗,在他们的身边围绕着一群象王吉祥这样的奴才、混混,而最后一只爪子里,则死死地攥着他可爱的女儿,不让自己接近她,带走她。
他不敢想像明天等待着他的又将是什么样的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