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_大染坊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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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家驹感到疑惑:“六哥,这行吗?”

寿亭烦了:“怎么不行?沈阳也有染厂,他为什么坐着船,舍着命到青岛来?还不是图便宜?咱的布为什么比沈阳便宜?还不是钻空子?——洋人收税收不着,北洋政府又不敢跑到洋人的地盘上来收税。大家都是图钱,还什么孙明祖的老主顾!咱给他的利大,他就是咱的老主顾。咱是干的时间短,不如孙明祖那栈桥牌有名,可咱染的那布生生高出他一头来。两家的布放在一块儿,他就是关公后边那周仓——根本不是一道局。你看看孙明祖染的那布,黑不溜秋的,什么玩意儿!家驹,你放开了请,请上三桌拉一个主顾来,就是头功。请客你比我内行。只要你能和那些人吃上饭,剩下的事我来办。”

家驹点头:“你这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老吴跟着点头。

寿亭开始给老吴下命令:“你去渤海大酒店定房,先定半年。那些客商都常来,账房都认识他们。你让他见了趸布的,立刻上楼告诉东家。家驹,你就在房间等着,陪着二太太谈恋爱。请客吃饭办大事。你告诉渤海那掌柜的,挣了钱,也有他的份儿。现在这人哪,都得给他弄个猴儿牵着,他要是得不着便宜,帮你干事?休想!”

老吴问:“我这就去?”

“咱订他半年的房,还给他还价吗?”

“还价吗?照着脚后跟上还。一码儿是一码儿。”

老吴告退。

家驹站起来,为难地说:“六哥,你在染槽子边上跑来跳去的,我坐在酒店里看风景,我心里不是滋味儿。”

寿亭一瞪眼:“我在染槽子上闹腾,是为了咱这买卖;你在酒店喝酒捞肉,也是为了咱这买卖。把客商拉来,就是头功一件。回去收拾东西,也让二太太高兴高兴。”

家驹愤愤地说:“我刚从家里撒了疯出来,把台桌都〓了。我要是这回去,她别以为我怕了她。”

寿亭点根烟:“家驹呀,咱也不是外人,你是我兄弟。你家大太太我也见过,别看是小脚,领到哪里也不寒碜。你完完全全可以领到青岛来,既有疼,又有爱,该有多好。你就是不听我的,非得发丧弄上套和尚道士——添一份子乱。兄弟,本事大不如不摊上,摊上了就将就着吧!”说着拍拍家驹的肩。

家驹想起翡翠来,面有愧色,继而说:“六哥,这半年房钱也是不少。”

寿亭宽慰他:“家驹,我没上过学,也不认字儿,就是知道点事儿,也是你天天给我念报纸念来的。可咱是买卖人,这干买卖有些钱可以省下,有些钱就是要花了。你省下了盐,就能酸了酱。咱花的是小钱,挣回来的是大钱。别想钱的事,回去收拾吧。领上老二奔渤海,也让她高兴高兴。”

家驹乐了:“六哥,给她起的这个名好,以后我就叫她老二。”

寿亭叹口气:“唉,老二就老二吧。兄弟,别再弄出老三来呀!”

元亨染厂,孙明祖坐在沙发上听账房汇报销售情况。他满意地点头。

明祖有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人虽不胖,但脸上肉多。中式打扮,绸子对襟夹袄上还挂着怀表。头发很亮,向后梳着,上唇有短胡子,浓密整齐。他掏出手绢来,包住鼻子弄了两下:

“嗯,很好,很好,就照这样干。我看陈六子撑不到年底。要不是青岛税少,他早滚蛋了。”他站起来跑到纸篓那里吐了口痰,擦过嘴说,“都说这陈六子有两下子,我也没看出他那两下子在什么地方。开工的时候也不短了,还是和乡下那些小贩子打交道,不用说往外埠发货了,本埠的布铺都不愿意卖他那烂货。”

账房刘先生极瘦,脖子挺长:“说陈六子厉害,那是赵东俊吓唬你。现在他的布全下了乡,根本赚不到钱。前天我到布铺里走了一圈,根本看不见他那飞虎牌。”

这时,一个摩登女人进来了。她有二十三四岁,身着米色制服裤,紫红夹克衫,烫发披肩,高大性感。刘先生冲那女子躬躬身,笑笑:“贾小姐来了。”说着自动退出,顺手把门带上。

孙明祖捻灭烟站起来,张着手走过去:“思雅,我一看见你这打扮儿就冒火。”说着就搂她。

贾小姐也不挣扎,只是笑着说:“当心进来人。”

“这是咱的厂,进来人怕什么?”

“要是你老婆进来呢?”

“那正好,省得我说了,成亲。”说着就制造事端。

贾小姐虽然穿着新派,但仍不脱中国古典,半推半就含羞带笑,撩得那孙明祖欲火中烧……

李仓客栈,光线阴暗。掌柜的正在闭着眼听戏,摇头晃脑,怡然自得。吕登标进来了。他慢慢地走到柜台前,举起拳头猛砸下去,惊得掌柜的应声而起:“保护费我交了。”登标哈哈大笑。掌柜的定睛一看,自己也笑了:“哟!是吕把头,你没吓死我!我还以为是何大庚的人来了呢。”

登标一笑:“何大庚,还他娘的何二庚呢!”

掌柜的笑笑:“吕把头,有事儿?”

吕登标从绸子夹袄中掏出烟来,递一支给他:“刚才差点吓死你,这马上就得乐死你。有趸布的吗?”

“今天没有。你来接谁?”

登标把肘枕在柜台上,抽着烟说:“谁也不接,我是打麻将在上家——截和儿。陈掌柜的让我给你俩钱儿花花。”

掌柜的高兴地说:“陈掌柜的给我钱?为什么?”

登标用眼扫了下四周,放低了声音:“陈掌柜的要放个人在你店里。”

掌柜的有些慌:“什么人?不是贩大烟的吧?”

“你他娘的才贩大烟呢!”

登标说着,向门口立着的那个人一招手,那人快步走过来。掌柜的看看他,表情紧张。

登标一乐:“放个人帮着你干活,陈掌柜的还给你钱,这好事没碰上过吧?”

“这是——”掌柜的更慌了。

登标拉过那伙计:“就让他在这里盯着,只要元亨染厂的客商一来,你就告诉他,他就回厂送信,我就过来接人。陈掌柜的说了,每年给你十块大洋。先给五块,这是定钱。”说着把五个大洋顺到柜台上。

掌柜的大喜:“我还以为干什么犯王法的事儿呢,这好办。元亨染厂的西路客商都住这儿,保证一个也跑不了。陈掌柜的我也见过,那是痛快人。行,放心,我准给你全截住。”

登标问:“这些贼羔子趸布的都是什么地方人?”

掌柜的内行:“这些人多是潍县胶县一带的,最近还来了些黄骅任丘天津附近的。青岛的洋布便宜,加上路费趸回去也合适。”

登标点点头,他让伙计门外站着。那小伙子点点头,出去了。登标盯着掌柜的,叹口气:“高掌柜,我也挺穷……”

掌柜的忙拿出两个大洋放在登标手边,同时向门口看了看。

登标没拿,依然盯着掌柜的,把手从臂弯里拿上来,伸出了

三个指头,在掌柜的眼前晃。

掌柜的想了想:“行,就按你的意思办。”又从柜下拿上来一个大洋。

大街上,寿亭心不在焉地走着,边走边到处看。

青岛最大的布铺——万方布庄,门楣上金字起凸。门两边的石条门厢上镂着对子:“粗麻细纱勤耕事,蜀锦杭绸好还乡。”寿亭虽不认字,还是抬头看了看门面,然后抬脚进了布铺。

店里很冷清。寿亭虽然穿着平常,但有点气度。一个伙计赶紧过来问:“掌柜的,要点什么?”

寿亭笑笑,大声叫板:“什么也不要。告诉你马掌柜的,就说大华染厂陈寿亭来访。”说着立在店中央,四处察看。

马掌柜闻声而出,抱拳相迎。寿亭朗朗地大笑着:“马掌柜的气色不错呀!”

“托福!托福!”二人向内堂走去。

布铺后堂,寿亭和掌柜的近坐说话。掌柜的表情为难:“陈掌柜的,你的布确实染得好,既鲜亮,又脆生,特别是那衣久蓝,真上眼哪!可就是牌子新,老百姓没买过,怕掉颜色,价钱上也不比元亨的低,所以卖得不快呀!”

寿亭一笑:“牌子是新,可你也不能十匹布给我卖仨月呀!”

掌柜的不好意思:“陈掌柜的,你是大买卖,我是小买卖,小买卖讲的是转得快。你那布卖得慢,我就不敢再进货。我不是不帮忙,是实在没办法。”

寿亭微笑着盯着他:“我给你送办法来了。”

掌柜的转忧为喜:“噢?陈掌柜见多识广,快给我说说,咱也发点小财。”

寿亭乐了:“我让你发小财?好!发小财!你店里几个伙计?”

“三个。你问这个干什么?”

寿亭不理他:“年下回家你给他们多少‘喜面儿’?就是过年的钱。”

掌柜的笑了:“陈掌柜的,你染布是内行,可开布铺你就外行了。给什么钱?咱管他饭还给他钱?哪有那样的好事。满街全是要饭的,有个吃饭的地方就得知足,还给钱?全青岛的布铺没一个给工钱的。不过,嘿嘿,大伙计也就是他们的大师兄,在咱这里干的时候长,过年回家的时候,我就给他块布,捎回去给他爹做个褂子,这就不错了。这是掌柜的赏的,他爹就得拿着这块布满村里显摆,这是他儿子挣回来的。要是给了钱,他爹还不得烧出毛病来?”

寿亭也笑了,拍着他的肩:“老兄,你这是借驴拉碾——白使唤呀!这样,让你的伙计年下到我柜上去领钱,每人一个大洋,让他们使劲给我推销飞虎牌,怎么样?”

掌柜的高兴:“好,好!陈掌柜的,你把那钱给我,我发给他们,省得他们一个一个地去麻烦你。”

寿亭笑着摇晃头:“给了你,你就不给他们了。你的,我另外给。这样,你卖我一匹布,我就多给你二尺的钱,也就是两毛,卖五匹就是一块。现在乡下的地不到十块钱一亩,你要是卖上二百匹,年下就能买十亩地,这是不是个小财?哈哈……”

掌柜的连连作揖,随后撇下寿亭跑出去:“你们几个都进来!”伙计们进来了,站在那里听吩咐。“这是大华染厂的陈掌柜的。咱从今天开始,使劲推销飞虎牌,来了截布的,就说飞虎牌好,颜色鲜活不掉色。陈掌柜的说了,你们要是卖好了,年下每人给你们一个大洋。快谢陈掌柜的!”

伙计们齐谢,寿亭还礼:“弟兄们,我陈六子说到做到,你们要是不放心,我先打发人把钱送来。使劲给我卖,卖好了,发了财,一块不过瘾,咱就两块。怎么样?”

伙计们乐不可支。

这时,账房在门外柜台上算账,眼珠乱转,不动声色。寿亭看着他的后背,笑笑。

掌柜的送寿亭出来,路过账房身边的时候,寿亭顺手拉了他衣襟一下。

寿亭在离布铺不远的电线杆底下蹲着抽烟,两眼乱看,等着账房。一辆洋车过来了,欠身问寿亭:“先生,坐车吗?”

寿亭笑笑:“你看我这样像坐车的吗?”

车夫怯生生地说:“先生,我今天第一天拉,我哥说,只要看见褂子上没补丁的,就得过去问问。”

寿亭按着腿站起来:“今天第一天干?”

“是,先生。”

寿亭问:“从这里拉到前海沿多少钱?”

车夫想一下:“二分,先生随便给,一分也行。”

寿亭看看那小伙子的脸,那小伙子打量自己。

寿亭轻轻地叹口气:“唉,万事开头难呀,兄弟。我当初还不如你呢。好,咱俩碰了面儿,就是前世的缘。我在这儿等人,不能坐你的车,拿着一毛钱吧。”说着把一个小纸票递给车夫。

这事来得太突然,车夫吓得往后退。寿亭笑了:“我既不是码头上的恶霸,也不是绑票的土匪,我是大华染厂的掌柜的。你的车有车租,一天挣不着钱,就得自己赔上。刚干,不会干。这干买卖什么时候都能赔,就是一开张不能赔。拿着,兄弟。”

这时,寿亭看见账房朝这边走来,把钱塞到车夫的号衣口袋里,迎着账房走去。

车夫的手伸进口袋,拿出钱来,看着寿亭背影,表情木然,随后拉着那空车扭头走,边走边回头。

“陈掌柜的,找我有事?”账房回头望布铺。

寿亭也没看他,眼看着马路对面:“使劲卖,每匹布里有你一尺的好处。年下到我那里去领钱。”

账房抱拳胸前:“陈掌柜的放心,这事我准办好。飞虎牌卖得好,咱就少进元亨那栈桥牌。陈掌柜的,我走了。”

寿亭扔掉烟蒂,抬眼望向街尽头,嘴角是一丝轻蔑的笑意。

寿亭又进了另一家布铺。

他站在店堂正中:“通报葛掌柜的,就说大华染厂陈寿亭来访。”

这是渤海大酒店的餐厅。傍晚,窗外的海正在涨潮,轰轰有声。家驹和二太太在那里等客人。他身着白西装,叼着象牙烟嘴,架着二郎腿,表情悠闲。二太太还是那套学生行头,只是妆化得浓了点,原来的小家薄相又透出轻佻。家驹不愿看她,望向外面的海。

二太太给家驹倒茶,坐回去后说:“六哥看上去土,可出手很大方,是干大事的人。”

家驹不屑地说:“你不是说六哥是个土老巴子吗?哼!

“我是嫌他反对咱俩恋爱,所以才这样说的。他是有本事,可他不懂新式的男女感情。”

家驹从烟嘴上推掉烟蒂:“他不懂新式男女感情?哼,六哥谈恋爱的时候,你兴许还没上学呢!他和六嫂十五岁就在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是书里才有的恋爱。你懂个屁!”

二太太正想说自己是不懂屁,这时客人来了。家驹马上换上笑脸:“任掌柜的好!”

任掌柜的抱掌,家驹把手伸过去。任掌柜顿了顿,忙伸手握过来:“卢先生好,好!”

家驹转身介绍说:“这是我二太太,也是我的私人秘书——王桂珍。”

王桂珍颔首淡笑,妖媚地把手伸向任掌柜,任掌柜表情慌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伸上来……

海浪涌上了窗子,又很快地退下。

那三人举起了红酒,不知祝福些什么……

明祖和贾小姐也走进餐厅。这时,贾小姐一眼看见了任掌柜,拉了明祖一下:“看,长春的老任。”

明祖寻找,发现目标,很纳闷地摇头:“他俩怎么认识的?”

贾小姐只看家驹:“卢家驹是有点风度,你看那派头。”

明祖不无妒意地说:“派头?他那合伙人更有派头,连个字也不认。我说,这老任来了,怎么也不给咱说一声?”

贾小姐说:“甭管了,明天他准到咱厂里来。咱换家馆子吃饭吧。”明祖点点头,和贾小姐撤了出来。

晚上,福庆睡着了,采芹坐在桌前,独对孤灯,思念着寿亭。灯里的火苗跳动,屋里的影子摇曳。采芹双手托着腮,神往地看着前方,她想起了一些往事,不由得笑了。笑过之后,脸上是苦楚的相思。慢慢地,她要说话,可嘴动了几下,却出不来声音。她无奈地摇头,过去看看孩子,福庆在梦乡里。采芹伏下身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儿子,又把脸贴在儿子的小脸上,然后给儿子向上拉了一下小被子。又回到桌前,看着灯发呆。

“六哥,你真这么忙吗?”声音那么弱,那么长。

柱子两口子此刻正在屋里喝茶。媳妇说:“他爹,我看六嫂这两天不高兴,是不是想六哥呀?”

柱子叹口气:“不光她想,我都想。我说,你会写字,不行明天你过去和采芹商量商量,给六哥写封信。咱爹虽会写,可这不方便。”

柱子媳妇看上去挺利索,薄嘴唇,细长眼,皮肤白净。“这——写是行,可六哥自己念不了,还得卢少爷念。这夫妻之间的书信外人念……不大合适吧。你说呢,他爹?”

柱子想想:“没事儿,也就是说说心里话,又没别的。我说,也别等明天了,你这就去采芹那里,先去陪她说说话。

媳妇答应着起身。

柱子叹口气:“唉,还是唱戏的说得对,‘嫁夫不嫁买卖汉,一辈子夫妻两年半’。这一年见个一回两回的,也真是急人。快,快去,六哥也是想采芹,快去商量着写,拿着你那套家什,今天晚上就写。”

柱子说着双手给太太捧过砚台:“咱爹什么都好,就是当初忘了教俺仨认字儿。这倒好,采芹写不了,六哥看不懂,可急死我了!”

柱子叹口气:“不光她想,我都想。我说,你会写字,不行明天你过去和采芹商量商量,给六哥写封信。咱爹虽会写,可这不方便。”

柱子说着双手给太太捧过砚台:“咱爹什么都好,就是当初忘了教俺仨认字儿。这倒好,采芹写不了,六哥看不懂,可急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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