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_大染坊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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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2)

早上,寿亭从家里出来,天阴着,寿亭若有所思或是愁眉不展。寿亭住在一个临街的小楼上,这楼有些破败,门里人出人入,看上去都较贫穷,这显然是个杂住楼。街的马路是小石砖排起来的,石面上溢出水光,冷湿滑腻。街对面有个小饭铺,他走了进去。

他坐在饭铺里吃着豆浆油条,边吃边往外看。忽然,街上的人多起来,一些学生拿着小旗朝南跑,小旗上还有字。寿亭不认字,很纳闷。他三口两口吃下那些东西,付过账跑出来。可那些学生都过去了。他急匆匆地往厂里走。

出了他那条街就是海,马路让昨晚漾上来的海水冲洗得很干净。他正寻思着往前走,马路对面的洋车夫看见了他,大声喊:“掌柜的。”

寿亭停下一看,是他在万方布庄门口给了一毛钱的那位,笑了。

洋车夫来到跟前:“掌柜的,你住这呀。嗨!咱俩隔一条街。上车,我拉你去上工。”

寿亭笑笑:“不用,不远。”

洋车夫执拗:“上车,上车。这些天我整天寻摸,盼着能碰上你。那天你给了我一毛,还真把财神引来了,我又挣了一毛一。我哥才挣了九分呢。上车,掌柜的,我说什么也得拉你一趟,还上这个情。”

寿亭站下了:“兄弟,你不知道,我是要饭的出身。你坐在车上我拉你行,你拉我就不行。来了青岛我也坐了两回洋车,在上头看着人家拉,心里别扭。你快忙去吧!”

洋车夫不同意,跟着寿亭往前走:“掌柜的,有钱的坐车,没钱的拉车,这是天理,没啥别扭的。快上来吧。”说着放下车把。

寿亭有点烦:“快走,我有事。我给你一毛钱是给你打上股子气,让你好好向前奔。你怎么没完没了的?走!”

洋车夫见寿亭眉毛都立起来了,嗫嚅地答应着,拉起车来向相反的方向走了。他边走边回头看寿亭,心说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这时,又有伙学生跑过来,寿亭试着上去拉住一个。这学生看来刚上中学,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戴着有皮边的学生帽,穿着黑色的立领学生服。

“你干什么?”男生问。

寿亭谦恭地问:“小兄弟,这人来人往的要干什么?”

学生看看他,觉得他是个乡下人,说:“要游行,反对把胶州湾割让给日本人。这些事儿你不懂。”学生甩下他跑了。

寿亭站在原地叹口气,下意识地揉揉眼,继续向厂里走。他一路走,一路琢磨,又看到有学生打着横幅,他不认识上面的字,只能用眼使劲看字,越看越急。上去问人家,那些学生急着走,没空回答他。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快步向厂里跑去。

办公室里,家驹和吴先生都在。

老吴等着汇报工作,可寿亭还没来。家驹抽着烟,心闲无事,随便问:“这货走得怎么样?”

老吴笑笑:“东家,这外埠出货明显见快。咱的飞虎牌也总算漂洋过海地去了东北。哈尔滨的老孟又来电报,让咱备货,这都是你截来的。咱这渤海大酒店没白住。这才多长时间,咱的房钱全挣回来了。”

家驹点点头:“光挣回房钱不行,还得盈利。东北这些人都挺豪爽,比乡下的那些小布贩子好对付。对于我来说,谈这样的生意感觉还是可以的。还是六哥说得好,有些钱是得花。”

老吴说:“乡下的那些小布贩子,也让掌柜的拾掇得没了脾气。咱现在是二十匹起卖,再来弄个一匹两匹的,中午还得管上顿饭,咱现在根本不侍候。”

家驹点点头:“孙明祖已经知道了咱在渤海大酒店截了他,等六哥来了,咱还得再商量商量,他要是也去那里住着,咱可怎么办?”

老吴笑了:“东家,这你就不知道了。以往,那些客商来了,是自己出房钱,住在渤海大酒店。可现在是咱出钱,让那些客商住临海大酒店。这临海大酒店是桓台苗家开的。当年掌柜的去苗家要饭,正好赶上苗老爷留学的儿子回来,他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苗瀚东。现在苗瀚东在济南开着面粉厂。当时,苗先生一看掌柜的挺可怜,就给了掌柜的一个馍馍。从那以后,掌柜的年年去给苗家拜年,这十几年来年年如此,进了门二话不说就磕头。苗先生大为感动,多次想让掌柜的去济南跟他干。掌柜的不忍心扔下通和周老爷一家,所以也就没跟苗先生去。现在咱住临海大酒店,掌柜的本来是想回报苗先生当初那一个馍馍,可苗先生在济南知道了,来了电报,让酒店里不收咱的钱,说等着买卖干大了再说。那临海大酒店,对孙明祖来说,吃饭可以,住宿不行——这是苗先生的意思。他不能在那里住,怎么去那里截咱的客商?东家,你认识苗先生吗?”

家驹站了起来:“苗先生是山东最让人敬佩的工业家,也是留学的前辈,是带着清朝的辫子去的英国剑桥。听说人长得极其气派,只是无缘一见。等哪一天有空,我让六哥领着去济南见见苗先生。”

老吴接着说:“东家,还不止是这些。苗先生还来了信,说咱要是钱不宽绰,直接说。东家,一个要饭的和一个留学生,那可是天地悬殊呀,掌柜的能让苗先生这样器重,也就看出咱家老爷的眼力来了。”

家驹眼睛一亮:“去,你到楼下把苗先生那信拿来我看看。”

这办公小楼的楼梯在外边,寿亭一跃就是三台,蹿了上来。

老吴正要走,寿亭闯进来。他上来就问:“家驹,你知道这街上要干什么吗?”

家驹漫不经心:“嗨,那和咱没关系。”

寿亭把眼一瞪:“你怎么知道没关系。说!是怎么回事?”

家驹吓得站起来:“六哥,你别急,是这样。中国参加了欧战,也是战胜国,可是在巴黎和会上,美国英国想把德国在胶州湾的利益转让给日本,所以,这些学生游行。戏盒子里说北京闹得更厉害,上海也闹,咱这里晚,刚开始。”

寿亭一把拉住家驹:“咱不管那么多,我看着学生们游行都打着幡。老吴,你,再叫上几个人,跟着东家,把积压的那四十匹窄幅布找出来,做成游行的幡,让学生打着满街转去。”

家驹笑了:“六哥,那不是幡。发丧的才叫幡,这叫横幅。”

寿亭也想笑,又忍回去:“好,不管叫什么吧,就是学生举着的那东西。正面写上游行的字,背面写上咱那飞虎牌。不要钱,只要给咱打着就行。快,快招呼人写!让吕登标联络各学校。咱在厂门撑个摊子,给学生送水,也送幡。快办!”

家驹眼睛一亮:“嘿!六哥,这招行。”

吴先生说:“掌柜的,那四十匹布可是不少钱哪!”

寿亭有点急:“老吴,你怎么也让我着急呢?放在仓库里狗屁不是,打到街上才是钱。你俩赶紧去呀!”寿亭一跺脚,二人急走。寿亭看着他们的背影,气得笑了。

元亨染厂。孙明祖和贾小姐站在临街的小楼窗前看游行。他那楼不算高,离着街也近,那些横幅就在眼前。

学生打的横幅前面是“外争主权,内惩国贼”、“取消二十一条”、“拒绝和约签字”等等,后面却是“飞虎牌染色布——颜色鲜,不掉色”或“大华染厂支持爱国”、“飞虎就在胶州湾,巴黎和约不能签”等等。

马路两边看游行的人很多,看着队伍走过去,又看见横幅后面的广告,议论纷纷:

“这个厂真有钱,那么多好布。”

“这个厂挺爱国。干买卖就得这样,不能光认钱。”

“这飞虎牌在青岛?什么模样?掉色不?”

“我也没注意。改天到布铺看看,要是不太差,以后咱就买这牌子。让这样的厂挣钱,心里不别扭。”

“要是中国的买卖人都这样,咱这国就有救了。”

队伍向前走着……

孙明祖叹气,他对贾小姐说:“思雅,这就是陈六子的精明之处。不光这,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招,布铺里的伙计疯了似的推销飞虎牌。要是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他还能再上一趟染槽子。”

贾小姐笑笑:“不是陈六子,是卢家驹。他是留学生,这些招都是外国来的。”

明祖有点醋意:“那小白脸是个摆设,是陈六子顶着干。我看你对卢家驹有点意思。”

贾小姐轻轻一笑,也不回避:“卢先生就是有派头,人家在渤海大酒店办公。”

明祖有点急:“哼,他是在那里截咱的客商。”

贾小姐看着外边:“我比他更能截,你不是怕花钱嘛!”

孙明祖有些生气:“咱还用截吗?那些客商原来就是咱的。要是大华不给他们好处,截也截不走呀!我一会儿就打发人出去问问,到底暗地里给了多少。”

贾小姐面有不屑:“这还用问吗?大华给他们的暗扣肯定少不了。那些人得了好处,所以不到咱这儿来了。我对你说了多少遍了,现在的青岛不比以前,多了个大华,咱自己控不住了。那布铺我也问了,陈六子许愿过年的时候布铺里的伙计每人一个大洋。昌邦布铺的伙计亲自告诉我的。明祖,咱得改了,再不改,咱的买卖越干越小。你看,咱这些天才出多么点儿货!”

明祖未置可否,从窗口走开了。

明祖坐下后,叹了口气:“思雅,我不是不让你去渤海截客商,咱的客商和陈六子接上头之后,再来了,就住临海了。”

贾小姐说:“那咱也去临海。”

明祖淡淡一笑:“知道临海是谁开的吗?苗瀚东!山东最大的工业家。他和陈六子兄弟相称。我就不明白,这个陈六子原来是个要饭的,怎么和苗先生有这么深的交情。这人还真不能小看。”

贾小姐不屑地一笑:“那是陈六子自吹,苗瀚东能认识他?”

明祖笑笑:“苗瀚东给临海大酒店来了电报,你要一说住店,账房立刻就会把那电报拿出来给你看。我抄下来了,你看看。”说着明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交给贾小姐。她轻念道:“‘我弟在青,生意初兴,食宿免费,具归博东。’这陈六子还真有一套!明祖,这上面也没说不让咱住呀!”

明祖说:“苗瀚东是什么人?还用明说?你去了之后账房直接告诉你,他要是让咱住下,他自己的饭碗就得砸了。唉,这个陈六子,去哪里不行,偏偏跑到青岛来乱我。”

贾小姐思忖着说:“敢放着钱不挣,帮着陈六子,是不是他在大华入了股呀?”

明祖一惊,站了起来:“要是那样,咱就更麻烦了。苗瀚东多大的实力?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寿亭正在车间里领着干活,吴先生来了。寿亭看着吴先生那脸色,知道有事,就擦擦手走过来:“怎么了?”

吴先生向外拉寿亭:“掌柜的,东家的二太太来了,哭哭啼啼的,在你那里坐着呢!”

寿亭纳闷:“咱从渤海撤出来,是咱不用在那里住了,当初也没说让她一辈子待在那里。”

吴先生小声说:“我看不像是这事儿,你快去看看吧。现在是小声哭,她要万一撒起泼来,东家以后怎么见伙计们。”

“什么忙也帮不上,净他娘的添乱!”寿亭说着脱下破褂子,拿过好褂子换上,跟着吴先生向外走。

二太太坐在平时家驹坐的椅子上哭着。

寿亭进来了,二太太一见哭声升起,但没有申诉为何而哭。

寿亭厌烦地皱着眉,伸手示意:“停停停。有什么说什么,这是工厂,不是你的家。你闹什么?为什么闹?”

“卢家驹这个没良心的!嗯……”

“停下!我告诉你了,我脾气急,你再哭我让警卫把你轰出去!说!为什么?”

寿亭把二太太镇住了。他拿过搪瓷缸子要喝水,缸子是空的,就走到水管那里对着嘴喝。二太太见状,觉得有些意外。

“六哥,你得给我做主。”

寿亭抹着嘴:“做什么主?家驹出去了,我能做什么主!说,为什么?”

二太太擦去伤心的泪花:“六哥,卢家驹见我怀孕了,又在外面找人。”

寿亭冷冷一笑:“找谁了?找人怕什么。”

二太太惊异地看着寿亭,想发作但又忍回去,眉毛也落下来:“是电报局的,叫欧阳一帆,这名字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她和我同学,原来叫欧桂花,现在加了个阳,故意弄这四个字的名字勾男人。”

寿亭笑笑:“改名就能勾住男人,那你也改。她四个字儿,你弄上五个,咱比她多一个。”

二太太接不住寿亭的招法,就说:“六哥,我知道你爱开玩笑,可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家驹是有妇之夫。”

寿亭拿着烟正要点,听见这话把洋火杆扔下了:“二弟妹,这你早该知道,家驹早是有妇之夫。家驹就去你们中学讲了两回西洋景,你们就好上了。现在你也怀了孕,可家里那大太太还没怀孕呢!要是你再生个儿子,长子不是正出,将来这家产怎么分?这都是些麻烦事儿。再说了,你到现在也没回张店去见见家驹的爹娘。你让我年下见了他二老怎么说?人家能不问,让你看着家驹,你是怎么看的?”

“他是大人,不用你看。”二太太底气不足,头也不敢抬起来。

“那好,你自己看着吧。还有别的事吗?我忙着呢!”寿亭想走。

二太太开始哀求:“六哥,家驹最听你的,你就说说他吧。”

寿亭抬手制止:“第一,他也不听我的。当初你俩弄得天昏地暗,烟火流星,好得都忘了自己是公儿是母儿。我当时就不愿意。结果怎么样?还是没挡住,还得罪了你。还是老吴说得对,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这事不是劝的。”

“家驹逛窑子你也不管?”

“不管。有卖的,就有买的。买卖人,这不是什么大事。当老师的不能逛窑子,要是逛了没法回去教学生。”

二太太没了词儿,坐在那里一声不语。

寿亭把口气缓下来:“二弟妹,你和家驹弄的这一出本来就不对。家驹家里的大太太是他表妹,咱这买卖里还有人家的钱。现在家驹找了你,大太太该怎么想?噢,我出上钱让你去青岛找小老婆?人家想起了你们这一出,还不和吃个苍蝇似的?乡下那女人有什么?不就是有个男人嘛!你还和人家夺。现在你同学和你夺了,你受不了。弟妹,我回头可以说说家驹,你呢,也就八仙桌子盖井口——随着方,就着圆吧!回去对家驹好好的,把你那些不着四六的狗屁新派学生调儿收起来。你对家驹好,他心里就想着你。不管你那同学名字是四个字还是他娘的五个字,家驹只要不动心,她一点戏也没有。回去吧,按我开的这个方子抓药,要是不灵,你再来找我。”

在这个过程中,家驹正好穿着白西服从外面回来,听见寿亭教育二太太,小孩子似的偷着乐。当听到寿亭让她回去时,吓得撒腿就跑,去了账房。

二太太垮了,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他找也行,就是不能找欧桂花。”

寿亭气得乐了:“这有什么不一样,反正都是女的。”

“她在学校的时候跟我不和。”

寿亭更乐了:“你要不按我说的办,他真能把你同学娶回来。二弟妹,要是那四个字的真进了你家的门,你是和也得和,不和也得和,一点招也没有。你俩一个男人,这不是妯娌不是两乔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个叫法,反正是不远。对了,你俩将来的孩子一个爹。”

二太太走后,寿亭坐在那里抽烟,越想越笑。这时家驹蹑手蹑脚地进来了:“走啦?”

寿亭斜他一眼,家驹虽是到了他那椅子跟前,但是没敢坐下:“六哥,没她说的那么真。我和欧阳就是吃了一顿饭,让她看见了。”

“什么他娘的欧阳欧阴的,打住。你弄了这一个,我就犯愁见了你爹怎么说,你再弄上俩,整个张店城还不把牙笑下来!家驹,你年纪不小了,行了。咱出来打天下不容易,家里那些人都盼着咱有点出息。这是采芹——你那六嫂不知道你这一出《鸳鸯会》,要是知道了,明天就来了。你听见了吗?打住!”

家驹忙说:“打住,打住。我和欧阳不是真的,是闹着玩儿。”他见寿亭气小了,接着说,“六哥,有副对联说唱戏的,你听听。‘金榜题名虚富贵,洞房花烛假姻缘’,用在我这里正合适。嘿嘿。”

寿亭笑了笑:“抓紧拾掇利索了,守着老二好好过吧!”

家驹答应着,接着开始说公事:“六哥,咱这两天一闹腾,还真见了成色。报纸电台要采访咱们,我让他们下午四点到渤海大酒店。咱的飞虎牌这下子成名啦!”

寿亭站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好,采,让他们采!”

家驹说:“还是你出面吧,六哥。”

寿亭说:“我不行,我不认字,说不到点子上。这事还是你内行。你是留学生,能说会道。我是红烧狗肉不能上大席,只能在染槽子边上显威风。”说完,有些失落,嘴角上带着苦笑。

家驹点点头:“好。六哥,那咱说什么呀?”

寿亭乐了:“这还用教吗?就说爱国。那些学生怎么喊的,咱就怎么说。”

老吴刚才在账房里知道了这件事,也进来了。

寿亭接着指示道:“那些记者都挺馋,今天晚上你就在酒店里摆下大席,大鱼大肉让他们吃个够。五块大洋足够了。这比你那广告便宜多了。光吃了还不算,还得让他拿着。老吴,你来了正好,你和东家合计一下,看能来几个人,每人一丈二蓝布,让他们做个大褂子穿。”

家驹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奔走。寿亭伸手示意让他暂停运动:“这伙子人都很穷,指望着敲竹杠过日子。你告诉他们,每年八月十五来领布,进了腊月门就来领肘子。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伙子婚丧嫁娶咱都跟着随份子,这钱该花。”

老吴不失时机地问:“掌柜的,给他们哪种蓝?是衣久蓝还是深蓝?”

寿亭气得差点乐了:“老吴,我看你也快傻了,那衣久蓝能做大褂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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