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辩白:“不是还有女记者嘛!”
寿亭乐了:“那些女记者都有男人,有的还有好几个。干脆说吧,深蓝,不管男女,一人一丈二。咱烧上这炷香,就不管谁收获了。费劲!”
家驹正想走,寿亭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老吴退下。
“你六嫂来了封信,老吴说信皮子上有字,他不能拆。我拆开了,可是看不懂,没把我憋死!你先说说,信皮子上那四个字是什么?”
家驹苦笑一下:“这四个字是‘近人可读’。念吗,六哥?”
寿亭急得来到跟前:“快,快!看看六嫂说什么?这他娘的不认字就是个残废。快!”
家驹念道:“‘采芹小妹启六哥安好’,这是第一行,接下来是‘过年一别,百日有余,妹思夫兄,日以继夜。福庆我儿,目瞩东方,虽无言语,亲情至态’,就是孩子常朝青岛方向看。六哥——”寿亭走到窗前背过身去。家驹一看,赶紧把头低下,接着念道:“‘夫兄性如烈火,妹每思此,坐立不安。采芹相夫教子,妇道所在,惜不在侧。有心无力,多是焦急。切盼夫兄遇事勿躁,宽处落脚,细处用心。’六嫂说让你遇着事往宽处想,别着急。‘夏天不远,我儿渐壮,夫兄不弃,欲赴相侍。’六嫂说到夏天的时候,想到青岛来侍候你。‘二老均好,生意如旧,夫兄勿念。函到作复,免妹挂牵。亦妹亦妻采芹恭呈,柱子内人代笔并同拜。’六哥,柱子这媳妇文笔不错。”
寿亭叹息着转过身来,把信要过去,叠好,放在衣袋里。“家驹呀,家里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念着咱。咱得好好干呀,要不,咱对不住这些人呀!兄弟,听我的,老二收了就收了吧,可别再弄别的了。”
家驹点点头:“六哥,你放心吧。”
寿亭又把信拿出来。“等咱的买卖上了正轨,你也帮着我认俩字儿。我要是认字,想你六嫂的时候就拿出这信来看看,那多好。唉,不说了,你快去会那些记者吧。你看看人家那些记者,就指望着写字过日子,真是了不起。”
家驹感伤地低着头,慢慢下了楼。
明祖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
“本岛大华染厂以实业救国为己任,发财赚钱不忘国家兴亡。在五月五日学生抗议游行的时候,拿出上等好布四十匹,做成横幅,以自己的行动表达了爱国强国的意愿。同时,他们还停下工厂的锅炉,专门给游行的学生烧水,送水。更为感人的是,他们全厂上下,从工人到董事长都吃窝头,那天为了支持学生示威游行,特地买了一袋子美国富强粉,蒸了一笸箩馍馍放在厂门口,学生饿了就给学生吃。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华染厂的董事长卢家驹先生这样说:‘和其他大厂比起来,我们厂小了一些。但厂小不能忘忧国!我们捐了四十匹的横幅,这不算什么。我和我的合伙人陈寿亭先生一致认为,没有国家强大,我们的利益就得不到保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是这道理。我当初远赴德国学习染织,就是要走实业救国之路。所以,我们将自己产品的牌子定名为飞虎牌,就是想通过我们的努力,使中华民族跻身列强,像飞虎一样虎虎有生气……”
明祖站起来,晃动着头,把收音机关掉了。
寿亭听家驹念完了报纸,喜得坐到桌子上,然后又下来,然后再蹦上去。家驹也乐,问:“六哥,我诌的这一小段还行吧?”寿亭喜得直不起腰来:“好呀!工厂那锅炉能烧水吗?孙明祖看了得笑死。还美国富强粉蒸馍馍,还一笸箩,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要是咱有那馍馍,我先吃上三个。”寿亭笑得直擦泪。
家驹还是想得到正面的肯定,重复刚才那句话:“六哥,我诌的这一小段还行吧?”
寿亭称赞:“太行了!家驹,记着,以后不管什么游行,不管是反对缠小脚,还是主张打离婚,或者是主张中医公开营业,咱就照着这个法儿办。”
家驹点头称道,吴先生也随声附和。
寿亭失落地问:“可是,家驹,这游街怎么弄了两天就散了?”
家驹反问:“你的意思是一直游下去?”
寿亭挠挠头:“咱弄上了四十匹布,怎么着不游个十天半月的……”
早上,孙明祖摘去怀表,头上也没抹油,化装成一般人进了布店。没了那套装束,他的气派也跟着没了,看上去像是个破落子弟。他刚往柜台前一凑,伙计就迎上来:“掌柜的,截布?这飞虎牌的好。布又瓷实,又不掉色。在这一些布里,飞虎牌最鲜活。要多少?哪种色?”说着就拿尺子。
明祖脸上的表情很沉重,低声问:“有栈桥牌的吗?”
伙计打岔:“还是这飞虎牌的鲜活,你要多少?”
明祖脸往下一沉:“我问的是有没有栈桥牌的。”
伙计见势不好,忙说:“有是有,可是一般人都不买栈桥牌。虽说这两种布一样钱,可栈桥牌乌了巴叽的,不精神,和没睡醒似的。”
明祖刚想发作,正好有对夫妇进了布铺。这对中年夫妇看样子是教师,男的戴着断了腿的眼镜,断腿处缠着丝线。伙计放下明祖,笑脸相迎:“两位,截布?这飞虎牌的好,不掉色,颜色也鲜活。”
女的说:“不用你说,我们就冲着飞虎牌来的。这个深蓝的,一丈二。”
伙计高兴地答应着,将布展开丈量。
明祖和气地过来:“请问两位,为什么买这飞虎牌?”
男的说:“这个厂有正义感。学生游行又送水又送馍馍,像这样的工厂主中国还太少。”
明祖不屑地笑了:“哪有的事儿!那是工业锅炉。”
男的并不看他:“报纸上这么说的,还能错得了?”
明祖不想进行争执,把口气缓下来:“你觉得这飞虎牌的颜色怎么样?”
男的回答:“过去没注意这个牌子,现在看着还行。”
明祖又问:“你觉得栈桥牌的怎么样?”
男的说:“也行。过去没这布比着,看不出怎么着来,可一比,栈桥牌显得旧。这飞虎牌捐助过我们学校的游行,我们那一路没走他厂门口,也没得着馍馍。但是横幅倒是大华染厂送的。买一回,就算回报吧。如果真像说的那样不掉色,以后就买这牌子了。”
明祖点头:“原来如此。”
两人付过钱后走了,明祖望着夫妇的背影,一拍柜台上的布,长长地叹口气。
伙计又过来:“掌柜的,看见了吧,都认这飞虎牌。来多少?”
明祖说:“你还是把栈桥牌的给我拿过来吧,我要比一下。”
伙计不情愿地从柜台下面把布拿上来:“你看,同样是深蓝,飞虎牌显得多厚实。掌柜的,听我的,错不了!”
明祖把两种布放在一起比着,深深地点头:“嗯,是有点不一样。伙计,这飞虎牌一共有几种色?”
“六种。”
明祖用手一划拉:“一样给我来三尺。”
伙计不解:“三尺?三尺你能做什么?”
明祖苦笑:“小兄弟,我什么也不做。我是元亨染厂的东家孙明祖,我是买点样子回去比比。”
春天的太阳照进来,孙明祖在办公室里正在和几个技术人员讨论,对两种布进行对比,指指画画。
贾小姐坐在沙发里修她那红指甲,间或向后理一下新烫卷发,再向这边看一眼,她感到这是多此一举。
明祖说:“李先生,你看他这布,颜色怎么这么准?你看这蓝,不仅颜色稳,还不露黑头,和染料桶上的色样完全一样。你看这衣久蓝,多脆。他这是添了什么料子?”
李先生摇摇头:“他添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这不是用的现成色,这是好几种颜色调出来的。”
明祖点支烟:“那就不好办了。唉,学生这一闹,飞虎牌有了名。它没名的时候,谁也不注意它的颜色好,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这样下去,大华染厂就会慢慢变大,虽说一两年之内影响不到我们,但是长久下去我们就挺难受。李先生,你能不能也弄几种颜色调试调试?”
李先生摇摇头:“怕是一时半会儿试不出来,这些中间色都与水温有关系,温度过高过低都不能表现正常色值。”
贾小姐在沙发里漫不经心地说:“这肯定是卢家驹从德国带回的现成配方。咱把那方子弄来不就行了吗?”
明祖眼睛一亮,朝沙发那里看了一眼,然后示意那些人出去。那些人也正好在为难,李先生听了这句话算是看见救星了:“贾小姐说得有道理,这可能就是德国的现成配方。”说着示意那几位一块儿走。
明祖过去关好门,赔着笑走过来:“思雅,你能把卢家驹的方子套出来?”
贾小姐笑笑:“这有什么难?上次商会组织跳舞,卢家驹就约我吃饭。”
明祖佯装正色:“不许,咱宁可不要那方子,你也得守身如玉。李先生调不出这颜色,咱再请能人,可你是我惟一的。”说着坐在另一个沙发上,偷眼观察贾小姐的反应。
贾小姐没直接看他,看着自己的手笑笑:“那是我的事。这几年我为元亨出了不少力,你还是按当初的约定,给我加上那一成份子吧。”
明祖思忖一下:“这得开董事会。”
贾小姐冷冷地抬起眼来看他,明祖立刻改口:“我是董事长,我说了就算。就按你的意思办。我要是有了这方子,就能把陈六子从青岛赶出去。他有名是暂时的,是暂时的虚名。学生的游行也停了,他又没钱做广告。可咱栈桥是老牌子,关键是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飞虎牌,让它比得咱那颜色不好了。”
卢府,卢老爷没了脾气,坐在院中的石桌子上独自饮茶,边喝边拍腿叹气。
屋内,老太太正在宽慰翡翠。翡翠低着头掉泪,抽泣不止:“找了就找了吧,干吗还要送回来?姑,我心里堵得慌。”
老太太抚摸着她的手:“翠儿,就是因为有了身孕才送回来的。她生完了孩子,我让她留下孩子走。不光是你,我也觉得心里堵。都是你这个爹,让他去留洋,学了自由恋爱回来。翠儿,在家驹心里还是你重。宽心,啊,孩子。过年他回来,我把那个小婆子打发走了,咱也怀孩子。”
翡翠抽泣着说:“姑,咱地里打的那粮食也够吃的,咱那窑厂也能挣点零用钱。咱不让家驹哥去青岛不行吗?咱要了钱,没了人,图个什么?”
老太太也掉了泪:“孩子,咱那大钱都扔上了,想收也收不回来呀!孩子,别难过,姑对不住你。等那个野娘们来了,看我怎么收拾她!”老太太气得咬牙切齿。
翡翠抽泣着说:“怨不得人家,是家驹哥忘了俺。”说着大哭着跑向自己的屋。
老太太追出来:“他爹,快去喊家骏套骡车,把咱哥咱嫂子接来。”老太太用手一点,“都是你,留洋留洋,好好的孩子给弄成这样。翠呀,开开门,姑有话说。”老太太推着门,“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呀,养了这么个东西!”
家骏的太太在自己屋里一直关注着事态的发展,看到这一幕,偷偷地笑,一想幸灾乐祸不对,忙跑出来,加入了劝导的行列。“大嫂,你开开门,看把咱娘急出病来。”
卢老爷叹口气站起来,从一个全新的高度进行反击:“怨我怨我,什么事都怨我!外国人是一夫一妻,这找二房,不是外国学来的。”说着抓紧出去叫家骏了。
寿亭正在车间里领着干活,家驹来了:“六哥,现在这么多工人,不用你再干了,指画指画就行。”
寿亭拿过块包皮布擦手:“你有什么事?”说着把家驹向一边拉了一下,怕染浆溅到他身上。
家驹豫,拿过一封信:“是……思雅请我吃饭。”
“谁是思雅?”
家驹抻抻量量地说:“就是……就是大洋马。”
寿亭乐了:“嘿,有点艳福。”他和家驹往外走,“你这是披蓑衣的还没走,打伞的就来了。二太太怀着个孩子,我看你还是少弄这些营生。”
家驹为难:“六哥,我也不想弄,是她非要请我。我收到这信就犯嘀咕。这大洋马是孙明祖的相好,又是元亨的股东,她请我,能有什么好事儿?我心里没底,这才来问你。”
寿亭想想说:“我知道,这大洋马是孙明祖最得力的干将,没有她,元亨没现在这成色。她请你能为什么呢?嫁给你倒是不会,在一块玩玩倒是有可能,也就是跳跳舞什么的。至于别的,你除了学染织不会染织,什么也不会呀!哈……”
家驹也乐了:“要钱,她不会,她是不是想会会我这留学生?”
寿亭和他来到车间外边:“留学生和别的男人也没什么两样。不过女人说不准。你这一说,我倒觉着还真得慎重,别中了什么计。先别慌,你让我想想。”
这时候,一个小童工跑出来,吕登标拿着竹批子在后面追,大叫:“站住,回来!”
那童工顶多有十四五岁。家驹见了一皱眉。寿亭回过头,大吼:“放下!你这是干什么!”
那童工过来就给寿亭跪下:“掌柜的,我错了,别打我。”
寿亭一把提起他来,吕登标气呼呼地跟上来:“这个小杂种,吃饭最多,干活最少。我让他放水,喊了好几遍他都装没听见。”
寿亭问童工:“有这事儿吗?”
童工哭着:“掌柜的,我站在烘干机跟前,那机器轰轰地响,我没听见。”
寿亭问:“是没听见还是成心不动弹?”
吕登标抢过去说:“他听见了,就是不动弹。我看就是欠打。”
寿亭冷冷地看他一眼,吕登标向后退了一步,怒气全无。
寿亭说:“狗子,你是东家的远亲,你爹找了老东家好几回,说了不少好话,这才带着你来了青岛。咱这活是累,没白天没黑夜的,可总比在家挨饿强。你没来的时候,全粮食的干粮你吃过吗?”孩子摇头。“没吃过吧。干咱这活,不能光有力气,还得灵透。那机器转着,挤着你怎么办?你看看杜二子,还不是因为睡着了才挤掉了一只手?这是咱东家人性好,养着他,要是搁着别处,这一辈子可怎么办?给吕把头鞠个躬,回去吧,好好干。”
狗子给登标鞠躬,然后抹着泪走了。登标刚想走,寿亭让他站住:“咱这厂外头就是马路,你举着个竹批子撵个孩子,你想干什么?”
“你喊他的时候,一声他就应,可我喊好几声,他就是生生地装着没听见。气死我了!”
寿亭盯着他:“吕登标,从今往后我给你立下个规矩,不能动不动就打人。不错,我也打,可那是他真干错了。我不在车间的时候,你就坐着抽烟,一动也不动,你当我不知道?你是把头,你拿钱多,你不领着干,那些工人能服你的气?”
登标没词了。寿亭抬手轰他走,登标走了。
寿亭教训登标的时候,家驹走到一边去抽烟。他见登标回了车间,这才又回来。
寿亭说:“我想辞了他。”
家驹忙制止:“不行不行不行!他是翡翠的姨表弟,不行不行。六哥,这可不行。”
“正是因为他是大太太的表弟,我才留到现在。他收工人的礼你知道吗?”
家驹慌了:“我抽出空来说说他。我在外头娶了老二,打心里觉得对不住翡翠,再辞了她表弟,翡翠又要面子,别一时想不开,再寻了短见。不行,不行!”
寿亭叹口气:“唉!这朝廷里全是亲戚,事儿就不好办,工厂也一样。就这么着吧。刚才说到哪里了?”
家驹看看太阳,掏出手绢来擦擦汗:“说到大洋马为什么请我……”
寿亭觑着眼说:“你先去吧。记着,回来照实给我学。这男女之间的事儿,本身就是干柴禾上打火镰,火星子要是掉在柴禾上,兴许没事,多数是有事。家驹,你不到车间里去,你是不知道,这些工人比在家里种地累得多。人家撇家舍业地跟咱出来,就是想弄个仨瓜俩枣的。咱别出去乱花钱,等咱有了钱,多买机器少用人,咱留着钱干大事业。”
下午,周村通和染坊里,柱子正在与客商说话。伙计们里外地忙活。这时,一个邮差来到门口。这邮差穿着绿坎肩,背着绿褡子,站在门口喊:“周掌柜的,青岛姑爷有信来。”
柱子闻声而起,先向门口跑,一想不对,然后向后跑,边跑边喊:“爹,六哥有信来,拿图章。”
周掌柜的正在堂屋悬腕运笔,闻之弃笔于侧,拉开抽屉拿图章。
周掌柜在看信,柱子也往纸上看,只是不认字,表情关心带着急:“爹,六哥信上说什么?”
周掌柜喜中带急地说:“快去你家把采芹和你娘叫来,让你媳妇也过来。你六哥那飞虎牌在青岛城里打响了,还上了报纸。这报纸是什么?”
柱子也不知道报纸是什么,站在那里摇头。周掌柜的笑了:“我知道你不知道啥是报纸,快去叫人呀!”
柱子答应一声,飞奔跳出门槛……